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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姜赤溪的回忆结束。

更准确地说, 是与何清浮,姜赤溪的回忆结束。

姜厌轻叹了口气。

她合上日记本,遮了遮眼睛, 而后用左手撑住下巴, 坐在碎石上沉思。

在姜厌的视角下,她自始至终都没明白对方真正的痛苦是什么。

她只以为姜赤溪是担心自己的墓被毁,对方想要一个完整的尸身,还想留给后世无数珍品孤本, 让人类有更清晰的历史。

因而她觉得这种诉求是正常的。

再加上姜赤溪是切切实实对她有恩情的, 所以她接受并理解, 并且愿意去守墓。

姜厌半阖着眼睛。

随着时间流逝,她逐渐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心路历程。

那时她还小, 顶天了算人类世界的七岁小朋友, 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因为地宫里的生活千篇一律, 她总是乐于抓住任何变动,抓住陈熙鹤和桃桃神情转变的瞬间。

所以在姜赤溪的状态越来越疲惫,总是无意识盯着她发呆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什么。

——对方需要她,却难以开口。

因为有了心理预期,所以在发现姜赤溪意欲重伤她后, 姜厌只有很短暂的困惑和出神,而后就彻底想明白,单方面同意了这场安排,但对方没有明说, 她便一直等。

姜厌喜欢做游戏,更喜欢赢, 这场游戏既然是姜赤溪想到的,便要她自己提出,自己再给答案,可对方一直不说,好多天都不说。

最终她等到了无法再等的时候。

漫天大雪中,她被推下马,姜赤溪不再想开展这场游戏了。

但这并不是一场输了就会怎样的游戏。

她是愿意输的。

所以在未到十分钟的时候,她拿着匕首跑过风雪,找到对方,主动认输,提出为对方守墓。

姜赤溪是真的对她有很大的恩情,并且抚养她长大,那三年不长不短,对方已经尽最大可能让她过得开心,除了看不到阳光外,她有父母有朋友,她身边的妖都懂得知恩图报,所以她也可以去做这样的妖。

这就是姜厌的思路。

一个很简单的思路。

直到昨天,她都未曾知晓自己当年到底提出了什么。

——是何清浮产生私心,想要好好做一个母亲,所以自愿放弃挽救濒临破碎的世界线后,她又给修补上了。

这是一场救世的接力赛。

哪怕姜厌根本不觉得自己与救世有什么关系,但平心而论,她的确在千年前救了如今的世界。

不仅何清浮是人间药。

在千年前,在那么久之前,姜厌就已经是了。

可良药本身就苦。

姜厌没有守过墓,在决定守墓之前,她的设想很简单,顶多就是坐在那里,躺在那里,赶走所有盗墓贼,再在墓穴动荡时,用妖力护住墓内的陪葬品。

她并不清楚自己要度过怎样一段漫长又孤独的年月。

*

姜厌的分身死亡后,一道与分身同样位置的致命伤出现在她的本体上。

嫁衣胸口处多了道五厘米宽窄的穿透伤。

因为本体受损,妖体重伤,所以姜厌的机能退化,不再能化形,神识也短暂地消失了,成了一件最普通的嫁衣。

两天后,姜荣歌将姜赤溪的尸体运回,完成了姜赤溪的意愿,把姚史安为国阵亡的消息传递出去,而后为自己的养母梳妆穿戴好,放进棺里,在其他墓室放入陪葬牛羊。

在封墓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姜赤溪的墓是建在龙脉上的,棺材就在龙头上,龙头周围摆放着姜国最珍贵的几件藏品。

她的视线飞速扫过无数孤本,名人字画,枯黑的桃枝,榴红色的嫁衣,因为嫁衣是叠起来的,胸口的刀伤不在明面上,所以姜荣歌什么都没发现,感叹一声,离开了墓室。

墓室的大门缓缓合上,像是某段历史的谢幕,又像是尘埃落定。

时间一点一点过着,过得缓慢。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外界风云万变,王朝更迭,姜国迎来最繁盛的五十年,又在历史的推动下,盛极转衰,逐渐没落。

如此种种,墓室里的陪葬品都不知道,墓室内始终安安静静。

安静的好像在做梦。

后来,中原兴起鼎盛之国,它像是承载了天命,短短数年就灭了诸国,姜国也没有跨过灭国的命运,被并入版图里,成为历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点。

也就是这年,姜厌本体上的破损被龙脉修复得七七八八,五厘米宽的穿透伤成了两厘米,她重新获得了神识。

但因为她的本体还没有被修复好,致命伤仍然在,所以妖力还没有回来,不能说话也不能动。

这一年,她成了一个拥有神识的死物。

起初姜厌并没有觉得怎么样,她整日都在睡觉,可因为受伤陷入的昏迷与强迫自己入睡太不一样,所以她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她是化过形的妖,曾经有明确的玩乐和睡觉时间,还会吃一日三餐。

一旦她不想吃饭,就会被陈熙鹤追着满地宫跑。

现在她不能跑,不能坐,不能吃饭,不能说话,她没有五官,没有手脚,她就躺在那里,比任何尸体都像尸体。

姜厌睡了醒,醒了又睡,哪怕天天都清醒,却天天都像不清醒。

就这样过了五十年,哪怕时不时回忆往年,姜厌的记性也开始变得不好,在纯然空白的这些年里,地宫里的三年记忆飞速划走——

她最初模糊的是陈熙鹤的脸,而后是桃桃的声音,最后是姜赤溪说过的话。

但有些记忆她还是记着的。

比如陈熙鹤背着她在地宫翱翔的场景,比如桃桃死亡那天的天空,比如姜赤溪腹部的弓箭。

可越想这些姜厌的身体就越痒。

特别痒,像是有无数爬山虎在她身上爬,它们包裹住了她,拉扯着她的神魂,她觉得自己的神识都在痒,好痒好痒,但她不知道怎么办。

她的神识想要冲破自己的本体,但没有办法,她就像被困在棺材里的活人,无论怎么拍打都出不去。

于是她只能睡觉。

后来,姜厌醒来一百年了,她忘记了更多的事情。

她忘记自己最讨厌吃的东西叫什么了,也忘记了那场战役里被推下马的自己,她努力去想,只能想到有三个人曾陪过自己,他们都离开了。

至此,姜厌已经在女帝墓里待了两百多年,醒了一百年。

伤口越到后面越难修复,在苏醒两百年的时候,姜厌本体上的伤口终于被彻底修复完,她的能力出现了进化,变得可以看见万物欲念,但她没觉得开心,因为在死寂的墓室里,她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唯一值得开心的是,她的妖力恢复了,并且变得更强大,

她可以坐起来了,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在墓室里飘来飘去。

“左边。”

姜厌一边念叨着话,一边往左边飘去。

“右边。”

她当即拐了个弯。

墓室里只有她一人的声音。

有时候姜厌在棺材上一坐就是好几天,那个场景其实有些吓人,红嫁衣在阴森黑暗的墓室里坐着棺材,衣角还在无风而动,但没人看到,她吓不到任何人。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后来姜厌讨厌起这种枯燥的自娱自乐。

她开始看墓地里的那些孤本。

这些书也好无聊。

姜厌百无聊赖地看,起初七八天才能看半本,后来一两天就能看完整本,她看书的速度越来越快,用了五年就看完了满墓室的藏书。

在某本书里,她看到了一张写着“以死物养死物”的纸条。

她依稀记得谁跟她提过这句话,但她已经记不得是谁说过的。

姜厌拿着这张纸条在墓室里茫然地转了一圈,最后飘进放陪葬牛羊的墓室里,以前她嫌臭从不进来,可推门进来后,她发现墓室里竟然有股格外淡的清香。

这么多年过去,早就该浸入土地里的尸油在地面上流淌,薄薄的一层,晶莹透明。

姜厌进去转了转,发现地上有张符文,什么意思她看不懂,但大概率是净化类。

她猜测是姜赤溪从哪个除妖师手里得到了这张符,为了让自己的墓室好闻些,所以放在了这里。

想了许久,姜厌转身离开墓室,回到主墓室,拿起那截枯黑色的桃枝,又返身回去。

她把这截桃枝插在这个墓室的泥土里。

原地蹲了会儿后,她又去找了个青铜碗,舀了点地上的油,浇在桃枝上。

浇完,姜厌垂眸紧紧盯着桃枝的反应。

但盯了很久,桃枝一点反应都没有,姜厌飘起身,她用红线把桃枝拔出来,大力扔出了墓室。

姜厌准备睡觉了。

她平躺在棺材上,但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她又坐起身,返回刚才的墓室门口,捡起地上可怜兮兮的桃枝,把它扔回了墓室。

离开前,她没忘记又浇了点油。

从那天开始,姜厌终于有了长期固定活动——种树枝。

没人告诉她会不会成功,但她本来就无聊,而且很寂寞,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所以漫长的岁月里,她总要找些事情做。

一年又一年过去。

在龙脉的加持下,有些陪葬品也获得了神识,它们就像最初的姜厌那样,是拥有神识的死物,但它们又与姜厌不一样,它们从没化过形,所以对当前的情况接受良好,开开心心地等待着可以说话,可以使用妖力的那天。

它们的灵魂从来不痒。

在给桃枝浇尸油的第二百年,有个画卷妖开口说话了,在这种各类殉葬品混杂的地方,同类气息相争相压,同类里往往只有最优秀的那个可以获得神识,成为妖。

所以这个画卷妖就是所有书画里最珍贵最优秀的那个。

从声音上来看,她是个二十余岁的女性。

“你好啊,我关注你很久了,但之前一直不能说话,只能看你,你本体真不错。”

姜厌“哦”了一声。

死寂的墓室里终于传来声音,却没有让她感到开心,只觉得突兀。

几百年过去,她已经成年,早就习惯现在的生活,也不再像最开始那般盼望着声音了。

画卷妖有点尴尬。

“你好像有些冷漠。”

姜厌回得平淡:“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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