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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一场大雪。

隔日,杨瓒醒来,走出帐篷,天地间尽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护卫正在收拾营地,熄灭的篝火冒起屡屡青烟。

杨瓒回到帐篷,打开包裹,添了两件夹袄,再罩上外袍,披上斗篷,方觉暖和了些。

“杨先生!”

帐篷外,朱厚照精神头十足。

依旧是青色长袍,黑纱幞头,腰间一条乌角带。

眨眼的时间,耳朵鼻子都被冻得通红。连打两个喷嚏,丝毫不以为意。抓起一把雪,团成一团,对准熄灭的篝火丢了过去。

张永谷大用紧跟慢赶,不敢稍离半步。

见朱厚照打喷嚏,更是吓得脸色骤变。忙不迭取出瓷瓶,倒出两粒丸药,呈上水囊,苦劝道:“陛下,万万保重龙体!”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连个赤脚大夫都见不着。万一天子着凉,后果会是如何,张永和谷大用想都不敢想。

“朕知道了。”

心情好时,朱厚照极好说话。

服下丸药,喝下两口温水,揉揉鼻子,顿觉畅快不少。

杨瓒走出帐篷,恰好见到这一幕,不禁有些担忧。

“陛下,雪中难辨方向,行路恐不方便。如再下一场大雪,封路是为必然。”

所以,您看,是不是调转马头回京?

想要北狩,日后总有机会。何必挑这样的天气赶路。

朱厚照沉吟片刻,令张永召来一名护卫,询问路途情况。

护卫不知杨瓒所想,如实禀报。

“回陛下,雪大,行路确有些难,但非是不能走。只是速度会慢些。”

“好。”

朱厚照大喜,能走就成。

他走的慢,京中追来,速度也未必快。

走!

能走到哪里算哪里。

少年天子打定主意,护卫拆掉帐篷,埋上火堆。

两人飞身上马,先往前方探路。余下则慢行一步,护卫朱厚照和杨瓒,沿被雪掩埋的官道,一路向东。

坐在马上,杨瓒紧了紧斗篷,扫过方才回话的护卫,很是怨念。

干嘛这么老实?

稍微转上几句,说不定天子就能被劝回去。

现如今,想都不要想。

离京之前,他也想过,是不是该想方设法拦下天子。金尺在手,总有几分把握。

可是,能拦一次两次,拦不住三次四次。

现在天子信任他,出京之前,不忘找他跑路。若-强-硬-加以阻拦,令天子生出嫌隙,瞒着他偷跑,事情才更无奈。

深坑无底,也不是谁都能跳。

杨瓒明白,他能立足朝堂,官至四品,至今没被参倒,七成以上是靠天子信任。

哪一天,天子不再信任他,就算手握御赐之物,后知五百年,也会被同僚踹下悬崖,坠-落-万丈深渊,跌个粉身碎骨。

这绝非危言耸听。被撵回老家的刘玉,就是最真实写照。

不是肯放下身段,主动投靠厂卫,成为刘瑾幕僚,怕是现下还在象山种田打渔,子孙后代再难科举晋身。

想到这里,杨瓒捏了捏额角。

进也难,退也难。

现下里,跟着天子出京,暂时安全过关。回京后,是否能让内阁息怒,却很难说。

回忆早朝之上,内阁对天子北狩的态度,杨瓒忽有垂泪冲动。

不惹便罢,一惹就是三位大佬,这日子还能更刺激点吗?

事前通风报信?

功不抵过!

李东阳谢迁如何,杨瓒不敢打包票,但刘健刘阁老,绝对会以眼杀人,戳他个几百下,不成筛子不算完。

杨御史满心酸楚。

朔风卷过,身上冷,心更冷。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心口拔凉拔凉地啊!

“杨先生,快些!”

探路的护卫返回,眼再行半日可抵通县。

“途中遇商队,正往北去。货物多为粮食,但,”护卫顿了顿,表情凝重,“卑职发现车辙印不太对,忆起戍边时抓获的走私商人,怀疑车中不只是粮食,恐有铁器。”

“铁器?”

听到此言,杨瓒打马上前,惊讶挑眉。

去年,辽东都司重开互市,允许草原牧民前来交易。然大明同鞑靼的关系实在不好,三天两头就要打上一场,走私商人不论,就官方而言,压根不会做生意。

瓦剌离得远,又被鞑靼阻隔,更不可能派队伍市货。从互市得益的,唯有朵颜三卫和归降的女真部落。

对方用皮毛人参马匹,换取明朝的盐巴布匹以及茶叶。

铁器严禁私卖,无论是谁,一旦被查到,买卖双方都要吃挂落。

辽东镇守太监很有经济头脑,在商人往来途中,踞官道设立关卡。

不交税,过路费总得交。

每逢开市,镇守府都有不小进项。

事闻朝中,御史弹劾,请裁撤该地镇守。

朱厚照下敕,令其改过,却并未将人召回。实因杨公公收取的路费,五成送回内库,四成购买粮食棉衣,供边军所用。余下一成,多数打点都司上下,少数落进自己口袋。

无论如何,辛苦费总要有点。

天子高举轻放,都司体会圣衣,也未落井下石。杨公公成了不倒翁,无论御史怎么参,左摇右摆,就是不倒。

论起奉旨-贪-污,在杨公公面前,刘公公和杨御史都属小字辈。

后因反对声浪委实太大,辽东都司也扛不住,杨公公上言请罪,主动撤销关卡。然而,关卡没了,官道旁的“茶水摊”取而代之。路费变成茶水钱,照收不误。

对此,御史也是没辙。

设立关卡,自当义正辞严加以痛斥。路边几个茶水摊,如何弹劾?

杨公公办事聪明,茶水摊的掌柜都是民户和退役边军,借收路费的机会赚些钱财,基本是民不报,官不究。

商人不在乎几个“茶水钱”。

在茶水摊买过“茶点”,领了“凭证”,附近卫军都会行个方便,知机的盗匪也少有杀人越货。

有了富裕,当地村人也能得到实惠。

御史再上疏,未必会得赞誉,八成还会被百姓骂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茶水摊的功用,不只为收钱,更为盘查往来商人。如人-夹-带铁器等严禁之物,一经发现,人货俱要截留,并交卫所镇抚使,严查是否和鞑靼勾连。

这样的事情,边军不好做,镇守太监就没那么多顾忌。

外部矛盾激化,内部矛盾自会消弭。

当下,鞑靼盘踞在明朝北疆,呲牙咧嘴,状似一条恶狼。

边疆重镇,文武勾心斗角,宦官御史不睦,平日里吵架乃至抄家伙上,都算不得稀奇。但有鞑靼在侧,必要时,总是能拧成一股绳。

牢靠与否,需时间考验。

总的来说,在边疆日久,不是数典忘祖,坏得流油,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能守住底线。

这样的情况,杨瓒知道,朱厚照更加清楚。

查看舆图时,特地对照北疆送回的密报,标出各处关卡,同驿站加以区分。他清楚记得,镇守蓟州太监效仿辽东,同在重要通路设立关卡,盘查往来。

商人市盐市粮,不超过一定数额,朝廷并不严格限制。但铁器绝非可交易之物。别说兵器,便是日常炊具,都不许带出关口。

这些人敢夹带铁器,究竟有几个胆子?

“这些商人的身份,可能查明?”

“回佥宪,口音很杂。卑职仅能听出,有两人来自晋地。”

晋地?

想起某朝的x大晋商,杨瓒脸色微沉。

朱厚照握住马鞭,敲了敲掌心。少年的面容,消去稚气,赫斯之威,凛然彰显。

“先跟上去,沿路留下标记,莫要惊动对方。”

“遵令!”

护卫抱拳行礼,跃身上马。

待其行远,朱厚照唤来谷大用,道:“谷伴伴,你带两人急速赶往定武卫,传朕口谕,令卫所调派五十官兵,循标记追上这些商人,全部拿下!”

“奴婢遵命。”谷大用应诺,并言自去即可。护卫人数本就不多,应留下护驾。

“谷伴伴忠心,朕知晓。”朱厚照顿了顿,认真道,“你认路吗?”

“回陛下,奴婢记得舆图。”

“朕恍然记得,谷伴伴的方向感似不太好。”

记得舆图,未必能辨别方向。又是遍地大雪,更容易跑偏。为免耽搁,还是带人上路。

“奴婢……遵命。”

谷伴伴眼中含泪,陛下,能否别这么打击人?

杨瓒默默转头,熊孩子打击人,道行当真不浅。疼得满地打滚,也只能生受。

最后,谷大用同护卫离去,朱厚照身边,眨眼少去五人。

带队校尉皱眉,请示过天子,策马回身,停在一处雪窝前,开口道:“别藏了,出来。”

过了片刻,不闻动静。

护卫不耐,策马上前,这才发现,不是对方故意隐匿,实是在雪地里趴久了,又累又饿,几乎冻僵,动一动都困难。

“大、大、大人,”一名兵卒勉强起身,牙齿磕碰,艰难道,“小、小的见过大人。”

护卫脸色难看。

好歹是京卫,能不能争气点?这样的,别说护卫天子,上马都成问题。

没多话,扔出一只水囊,几张干饼,道:“我等护送天子往定武卫。尔等速速返回。”

天寒地冻,怕还有大雪。继续跟着,没有帐篷衣物,也没有夜不收的本领,冻死在雪地里都没人知道。

“可……”

“别可了。”护卫又扔出一个火折子,道,“瞧见那处林子没有?去捡些干柴,生火暖暖身子。用雪搓搓手脚,别直接烤火。”

说着,又从马背取下一包兔肉,扔给回话的兵卒。

“吃完了,缓过劲来,赶紧回去。今夜必会有大雪,我等护卫天子,没法照看尔等。”

话落,护卫调转马头,脚跟一磕马腹,无需扬鞭,骏马撒开四蹄,飞驰而去。

碎雪溅起,崩到脸上,生疼。

兵卒这才回神。忙捡起火折子,照护卫吩咐,入林捡拾干柴,升起火堆,烤起兔肉和干饼。

饼刚冒出热气,远处即传来奔雷之声。

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士,正马腹贴地而来。

“咴——”

距离尚有百米,骑士开始减慢速度。队中分出三骑,径直向火堆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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