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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元年十二月,鞑靼南下扰边,密云危急。天子调京卫三千人,以庆平侯世子顾鼎为总兵官,北上御敌。

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兵部武库司郎中谢丕,国子监司业顾晣臣同为监军,并以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赵榆为副总兵,司礼监少监谷大用为-监-枪-官,率先驰往兴州后屯卫及营州卫调兵。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同轻车简从的杨瓒一行不同,三千京卫北上,准备粮草伤药,马匹军械,需耗费相当时日。

天子心忧-兵-情,催了又催,甚至在早朝上摔了奏疏。

“如延误-军-机,尔等同罪!”

朱厚照震怒,满朝齐喑。

无人敢轻易出声,都是低头垂目,唯恐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户部兵部火烧眉毛,从尚书侍郎到司务司业,均是不解衣带,忙得脚打后脑勺。

到第三日,兵器备足,甲胄发下,马匹大车凑足数目,唯粮草尚欠三成。

朱厚照再次发火,兵部还能应对,户部和光禄寺官员实在无法,只能齐声叫苦。

陛下,不是臣不努力,实在是国库空虚,填不足数量。

“自弘治十六年,南北府州天灾不断,田亩歉收,税粮年年积欠,赈济灾银稻谷无算。今岁夏粮仅收五成,先时发往边塞近百万石,三日凑齐七成已竭尽所能。欲得全部,需调外府存粮。”

“哦?”

听完户部诉苦,意外的,朱厚照没有生气。

淡淡的扫了户部尚书和光禄寺卿两眼,漠然道:“朕知道了。”

四个字,轻得几乎听不真切。

立在左班最前的三位阁老,同时皱紧眉头。

天子这般平静,反倒比愤然作色,咄嗟叱咤更使人惊心。

整个早朝,朱厚照一改往日作风,既不不发怒也不喷火。自始至终,冷冰冰的坐在龙椅上,俯视文武两班。闻臣工奏禀,仅是点头摇头,少有出声。

事出反常,依天子的性格,绝非轻易妥协之人。

户部、兵部、光禄寺官员皆惴惴不安,心怀忐忑。心中仿佛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英国公微合双眼,心中发沉,似已预感到,天子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今上有太宗皇帝之志,亦有永乐大帝之风。然而,在张懋眼中,这位少年天子,不经意间流露的气息,更似圣祖高皇帝。

张懋没见过朱棣,更没见过朱元璋,但他亲爹是张辅,亲身经历叔侄夺位,靖难之役。

战死土木堡之前,张辅亲自教导他九年。

从张辅的记忆中,张懋完全可以描绘出开国之威,永乐之盛。也能推测出,圣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格。

每提起朱棣,张辅都是敬佩难掩。提到朱元璋,敬佩中,则多出藏不住的恐惧。

看到朱厚照的变化,群臣多心中忐忑,未知其意。张懋却有九分肯定,龙椅上那位,已经动了杀心。

究竟谁会成为第一个刀下鬼?

抬起头,仰望丹陛,张懋心中更沉。

正德元年,十二月戊申,杨瓒离京第四日,锦衣卫至刑部开具驾帖,和两厂番子倾巢而出,围住数名户部和光禄寺官员家宅。

北镇抚司佥事张铭,身穿大红锦衣,手持驾帖,当先闯入光禄寺右少卿家中。

少顷,府内传出叱喝之声。

等候已久的校尉力士,登时如虎狼扑入,以刀鞘开路。

抓来府中管事,很快寻到府中库房。砸开铜锁,抬出数十箱金银。又在正房内寻到暗室,搜出玉器古玩三箱。

发髻散乱的光禄寺右少卿,起初还能破口大骂,句句不离鹰犬狂悖。随后,面对堆积在院中的金银,声音哽在喉咙里,瞬间怛然失色,面如死灰。

张铭侧行两步,掀开一只木盒,顿时珠光耀眼。

“此物出自南疆,应为土官贡品。”拿起一枚-鸽-卵-大的明珠,张铭笑容冰冷,“李少卿,可否解释一下,此物为何在此?”

“我……”

李少卿喉咙发干,一个“我”字卡在嘴边,半晌,只能垂头不语。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争辩?

府内搜出南疆贡物,便是大罪。轻者罢官,重者流刑。落到锦衣卫手里,怕是命都难保。

“佥事,您看!”

一名校尉清点银箱,发现箱底暗格,撬开之后,赫然是一幅字帖。

展开字帖,苍劲笔锋映入眼帘。再看落款私印,张铭瞳孔微缩。

如他没有记错,此物当是江南剿匪所得,理应送入国库。中途经户部光禄寺清点,消失无踪。

没想到啊……

想起北镇抚司存下的册子,张铭冷笑更甚。

“李少卿,可还有话?”

没有回答。

李少卿跪不稳,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拆箱!”

既有古画字帖,余下银箱定还藏有猫-腻。

“仔细找!”

哗啦啦,船形和方形金银宝锭倒一地。

锦衣卫翻过木箱,以刀背手指敲击,很快又撬开三副底板,找到两幅古画,一册竹简。

竹简暂且不论,两幅画都有簿册记载,当属国库。

“没想到啊,实在没想到。”

张铭卷起画轴,目光落在李少卿身上,活似在看一个死人。

李少卿伏在地上,抖得更加厉害。

李府家眷俱从内宅押出,跪在一侧,满面惊惧。李淑人还算镇定,几名小-妾-孩-童,已瑟瑟发抖,禁不住哭出声来。

此情此景,如遇心软之人,定会恻然。

查抄李府是天子之命,李少卿下了诏狱,流放还是砍头,全在天子一念之间。妻妾子女,都将判为犯官家眷,流边尚能保得清白,如被发-卖-为-官-奴,祖宗亦将蒙羞。

“全部带走!”

锦衣卫取来枷锁铁链,李府内哭声震天。

家眷怆天呼地,仆妇涕泪横流。

校尉力士未见半点心软,上-枷-捆-锁,分出人手封存金银,余下押送全府之人,一路穿过东城,直往诏狱。

沿途,不时有百姓停下,对着李少卿和家人指指点点。

“劳动锦衣卫,必是贪官!”

“瞧那一个个美人,锦绣绸缎裹着,不知贪了多少民脂民膏。”

“咱们辛苦种田,南北运送货物,全都便宜了这些贪官!”

“日前北边兵报,听说边军粮都没有,还穿着夏秋的袢袄。”

“什么?!”

“我二叔家的大侄子是城门卫,听得真切,都是这些贪官卡着,不发军饷!”

“贪官该杀!”

“该杀!”

“活该砍头,千刀万剐!”

路旁的百姓越来越多,议论声渐大。

群情激愤,万目睚眦。不知是谁扔出一片烂菜叶,正好砸在李少卿脸上。

刹那间,像开了泄洪的水闸。

烂菜叶、臭鸡蛋、破鞋底、土坷垃乃至随手捡起的石子,仿如雨下。

锦衣卫喝斥两声,未见多少严厉。

众人胆子更大,李少卿和家人走一路,被砸一路。行到诏狱,均是鼻青脸肿,身上染满-污-渍,散发阵阵-恶-臭。

“进去!”

校尉打开门,喝斥众人快行。

狱卒早在一旁候着,见到李少卿,本能捂住鼻子。

这是从三品的文官,真不是哪里抓来的乞丐?

“分开关押,候指挥使审问。”

“是。”

狱卒行礼,一手抓着锁链,一手捂着鼻子,将众人带向牢房。

囚室中,庆云侯世子正无聊的抓虱子。听到人声,勉强抬起眼皮,看是哪个倒霉鬼。结果,没等看清长相,差点被冲鼻的味道熏个跟头。

捂着鼻子后退,一边抓着脖子,一边嘟囔两声,锦衣卫也开始不讲究了,这抓的都是什么人?

李少卿进来不久,光禄寺两名少丞,户部一名郎中两名司务,接连被狱卒押入。

坐在囚室里,几人都是垂头丧气,面白如纸。

照面两眼,全无“寒暄”的心思。

满朝皆知,被三法司会审,下刑部大牢,好歹有翻身的机会。进了诏狱,除非像李梦阳一般,得阁老求情,天子开恩,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倒霉点,死也死不干脆。

厂卫动极快,刑科开出驾帖,当天便抄家拿人。

自倭国归来,由兵科调任刑科,升任都给事中的严嵩,见到眼前架势,严格约束诸人,今日轮值,全部呆在部中,不许私下走动,更不许传出任何消息。

“如不听劝,本官可保不得你!”

刑科上下闭紧嘴巴,直到该下狱的下狱,该提审的提审,京中官员方得知确切消息。

先时只知厂卫抓人,不知是哪个倒霉。如今方晓得,又是户部和光禄寺。

联系早朝之上,天子的奇怪表现,内阁六部乍然心惊。

英国公坐在书房,见儿子归来,简单问了两句,便道:“我等爵位荣华俱为天子所赐。尔只忠心为天子办事,他事自有为父。”

“是。”

张铭行礼,换上一身公服,再次出府,赶往豹房。

牟指挥使忙江南之事,顾同知仍在路上,镇抚司中人手不足,连他都要临时“凑数”。可见天子抓人的决心是何等坚定。

而其本意,不过是杀鸡儆猴。

想到这里,

今日之后,朝中定然会炸开锅。北疆正当危急,天子此举,也不知是福是祸。

行出府外,张铭飞身上马。

如父亲所言,国公府的荣耀,均系天子。

身国公世子,锦衣卫佥事,豹房管事,早成旁人眼中尖刺。与其畏首畏尾,缩手缩脚,不如放开顾忌。

做不成顾卿,该比不上顾鼎?

今上肖似太宗皇帝,聪明英毅,气充志定。少则一载,多则三年,必可乾纲独断。

此时坚定立场,上表忠诚,更能获得圣心。远好过情况明晰再做选择。

锦上添花莫如雪中送炭。

虽不中,亦不远。

望一眼御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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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御赐的国公府匾额,张铭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坚毅。

扬鞭驰往豹房,再没有回头。

乾清宫

得宫外回报,张永立即往御前禀奏。

“陛下,人都下了诏狱,牟斌戴义正在提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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