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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起头,眸光映了漫天的白雪,耳边尽是风声。

生命在流逝时,谢归又想起了崇轩三十年的冬天。

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被后人称为“百年不遇的雪灾”,良宵公主设在城中的传送阵法不知因何原因不能用,万千百姓困在城中,谢归当了懦夫,带着阴阳鬼幡和妹妹逃出了夏城。

风雪铺了百里路,谢归将妹妹背在背上,用厚厚的大氅紧紧裹住,在重伤之下强撑着在呼啸的风雪中走了一天一夜,到达了那座村落。

谢归凭着一口灵气撑着身体,而他妹妹生来体弱,长时间的寒冷和一天一夜没有吃喝,让她生命急速消耗,趴在谢归的背上奄奄一息。

他背着谢采蕴,挨家挨户地敲门乞讨,只为求一碗热水,几口馒头。

只是他从村头敲到村尾,无一人开门,大多都在门内骂骂咧咧地要他滚开。

直到最后,谢归实在走不动了,他精疲力竭,找了一处避风的角落坐下,将谢采蕴抱在怀中。

谢采蕴用微弱的声音跟他说话。

她说:“哥哥,我好冷。”

谢归将她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紧,想将胸膛里最后的一点温暖给妹妹。

她还说:“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谢归没有说话,滚烫的泪落下来,落在谢采蕴的脸颊上。

她什么都看不见,就伸手摸了摸谢归的脸颊,又问:“哥哥在哭吗?”

最后,谢采蕴说:“哥哥,我不喜欢冬天。”

这一场雪,葬了良宵公主,也葬了夏国百姓。

谢归背着妹妹,好不容易躲过了妖怪屠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闭上了眼睛,在自己怀中一点一点地没了生息。

如今黑雾慢慢消散,夏国得以重见天光,又一场雪落了下来。

谢归闭眼,一滴清泪滑了下来,他喃喃道:“采蕴,夏国的以后再也不会有冬日了。”

他的身体开始长出茂密的枝叶,攀着城墙疯涨,无数藤蔓树根蔓延出来,往周围铺开。

“谢春棠……”宋小河无措地看着他。

让谢归死亡的那一剑,正是她刺出去的。

谢归的半个身子已然变成树干,对宋小河露出一个春风般的笑,温声说:“宋小河,珍重。”

随后他的双手变成树枝,双脚变为树根,脊梁变成树身,一棵立在城门边的树开始茁壮生长,拔高至三丈,树枝藤蔓开始抽芽,变得翠绿,密密麻麻的树根扎入土地,片刻功夫,一棵无比庞大的树便出现在城墙边。

生根发芽,树冠长出绿叶,然后一朵朵像是以鲜血灌注的花朵在树枝上盛开,沿着遍地的树藤扩散,瑰丽的画卷在眼前展开。

顷刻的功夫,宋小河的视线中便开满了海棠花。

雪仍旧在落,城中却是一派盎然的春景,和煦的春风吹来,于是满树的海棠花都摇晃起来,赤红的花瓣在空中纷飞,好似谢归的送别之礼。

便是化作树木奉献最后的生命,也好过在这凉薄的人世踽踽独行。

春风眷海棠,此后夏国再无冬日。

笼罩夏国的黑雾彻底散尽,一抹青色的光凝结在海棠树的旁边,慢慢凝聚成一个姑娘的模样。

她身体缥缈,眼睛上系了一条锦布,显出形后并未说话,而是飘到树的边上,俯身趴上去,将脸贴着树干,久久不动。

“谢采蕴。”宋小河唤她。

那姑娘听到声音,就直起身,缓缓朝宋小河的方向看来,轻声回道:“公主殿下,谢谢你放了夏国子民,解除封印,也让我得以自由。”

宋小河问她:“你是被什么困住?”

谢采蕴道:“我并非被困,是哥哥说需要魂魄为祭,化作结界为夏国子民遮阳,只有我死在了城外,所以只有我能化作黑雾结界,保夏国子民免于魂飞魄散。”

宋小河眼睛都哭肿了,一听这话,泪又要落下来。

沈溪山看不下去了,拿了张新的锦帕按在她脸上,又对谢采蕴道:“原来如此,你辛苦了,你兄长在临死前,有东西留给你。”

他对宋小河说:“把他给你的锦囊拿出来。”

宋小河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然后才想起先前在赤地时,谢归曾将他要送给妹妹的木雕交给了她。

于是她赶忙将那锦囊拿出来,递到谢采蕴的手中。

谢采蕴听到是哥哥给的,手有些颤抖地打开,往里面一探,摸出一个小巧的木雕兰花。

她笑了笑,说:“九十六年,一千一百五十二个月,哥哥欠我的木雕全在这里了。”

她将锦囊系上,握在手掌中,贴近心口,许久都没说话。

沈溪山道:“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公子请讲。”

“你兄长为了给你报仇,害了那个村子的所有人?”

谢采蕴听闻,缓缓侧身,用手抚上树干,说道:“当年兄长敲遍所有家户的门也没能讨得一碗热水,我冻死之后,他的确设下了一种妖邪阵法,让村中年纪大的人皆患上不治之症,为的便是要让村民为我立像,日日跪拜,还将那与妖怪勾结,喝了妖血的临涣取了精魄,让他变作活死人,守在庙前几十年。”

“只是后来哥哥便去人间游历,寻找破解夏城封印之法,没再理会那些村民了。”

“我明白了。”沈溪山应了一声。

宋小河听得云里雾里,哭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沈溪山,“你明白什么?”

“后来让村民敲碎木像开启养尸之阵的另有其人。”沈溪山道:“你没发现村中的妖尸与进入赤地以后的妖尸有很大不同吗?”

宋小河一细想,立马就能分辨出来。

村中的妖尸十分不堪一击,随随便便就能杀死,而赤地的妖尸无比凶猛,显然不是一个档次。

“为何会如此呢?”

“因为赤地之后的妖尸,都是谢归用阴阳鬼幡炼出来的,所以战斗力极强,而村中那些另有人所为,炼尸手法低级,所以炼出来的都是些废物。”沈溪山道。

“我可能知道是谁。”苏暮临也用核桃似的眼睛看他,说:“就是那个名叫莫寻凌的,他先前跟我说过炼妖尸的方法!”

“他死了。”宋小河道:“被我杀了。”

沈溪山听后并未对此事做评价,甚至都没问她是不是在吹牛,只是对谢采蕴道:“往事已了,你也该去转世了。”

谁知谢采蕴听后,一下子抱住了树木,说道:“我不走,哥哥的魂魄在这里,我也会在这里。”

“你兄长已修出灵体,在此处长个十年八年再化人形便是树灵,你只是一缕魂魄,不去转世很快就魂飞魄散。”沈溪山道:“待他重返世间,找上十个八个新妹妹,然后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谢采蕴毕竟还是个小姑娘,一下子就被吓白了脸,“哥哥不会的。”

沈溪山道:“你那时已经不在了,如何知道他会不会?”

谢采蕴露出难过的表情,宋小河就劝道:“去轮回吧,届时你兄长重返世间,会再去寻你的。”

她道:“当真吗?”

宋小河道:“自然。”

谢采蕴沉默,犹豫许久之后,最后展开双臂抱了抱粗壮的树干,道了句:“哥哥,记得来找我。”

又对宋小河,沈溪山二人各行一礼道谢,随后魂体消散,带着锦囊消失不见了。

一阵风来,吹动着树冠哗哗作响,海棠花纷飞,像是谢归在与妹妹道别。

所有人都走了,周围变得安静下来。

“沈策,”宋小河拽了拽沈溪山的衣袖,仰头看他,“你方才说谢归再修炼个十年八年会变成树灵,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沈溪山毫不留情道:“业火红莲的力量霸道,谢归中了一剑,魂魄必定被极寒之力重伤,莫说十年八年,便是上百年都不一定能够修复。”

宋小河瘪着嘴,又要显出难过的样子来,这眼泪一出,还不知道要淌到什么时候呢。

沈溪山就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宋小河现在最爱听到的就是他这一句话,表情立马放晴了,满目期冀地看着他,“什么办法?”

“先前在来的路上,那只小狐狸不是给了你一颗乳牙吗?”

宋小河一听,赶忙从玉镯里翻出那颗乳牙,就听他道:“烧了它,把小狐狸叫过来。”

她催动灵力,掌中跃起一缕火苗,随后将乳牙放进去烧了。

火焰并不大,但很快就把那颗小牙烧没了,化出一缕黄烟,在空中转了转,落在地上,一个漂亮的少年郎便出现。

那少年见到宋小河时,露出极其震惊的表情,细声道:“宋仙师,你……”

宋小河也很惊诧,绕着少年转了两圈,惊道:“先前给我牙齿的狐狸不是个姑娘吗?”

那少年便红了耳朵,说道:“仙师有所不知,我们狐族化作人形后可随意变换男女,我本是公的,只不过常年听戏,喜欢戏中旦角,所以在修成人形之后多数以女郎示人。”

“原来如此。”宋小河道:“满月,我唤你来是有一事相求。”

满月便立即道:“宋仙师有何事尽管提,我必当竭力去办。”

沈溪山就站在树边,轻轻拍了拍树干,说道:“这里有一个重伤的残魂,你收入体内滋养着。”

宋小河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说法?可行吗?”

满月也走到树边,抬手覆在树身上,掌中泛起温润的黄光,随后他收回手,说道:“可行的,这世间只有人族才能一体一魂,我们兽族修炼的不管是灵、妖、仙魔,都可在一体多魂。我修灵道,滋养这种残魂比其他种族更有优势。”

宋小河又学到了点东西,又问:“那对你没有什么影响吗?”

“不会。”满月说:“残魂在我体内是沉睡状态,只要我分些灵力滋养就好。”

“要养多久呢?”

“快的话五年到十年,慢的话或许要二十年甚至更久。”

不管是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只要谢归能够重新转世就已足够。宋小河的心情在这一刻才有了些许的好转,她抓着满月的手道:“那你就帮下这个忙吧,日后若是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地方,就尽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