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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数不清的乌鸦形成的黑云当中, 凤如青吹出了鬼王笛的第一个音调,旋风便开始拔地而起,冷冽如寒冰般穿透人的骨头, 这森寒之气, 来自幽冥河水的最深处,来自于阿鼻地狱之下。

凤如青在瞬间听到来自地底的躁动和哀叫,仿若数不清的猛兽在笼中咆哮, 在撞击着囚笼,只等一个解脱, 便能够冲破一切, 从那暗无天日的阿鼻之下来到人间, 释放被压抑了千万年无尽的杀意。

而这种杀意如潮水般将凤如青覆盖,几乎要将她给淹没,她的笛音就是这些囚笼的钥匙,没有人知道松开了这囚笼, 面对的会是怎样的恶鬼。

凤如青甚至觉得, 这无尽的嗜血和杀意, 根本是她控制不住的。她记着敖乐生说的,一旦召出阴兵,便需得以鬼气驱策, 鬼气不足,阴兵失控,曾经有一任鬼王,便是死在了这反噬之下。

但此刻她真的别无选择, 那些无辜的孩子要救, 穆良要救, 她不可能看着他们在自己的面前虚耗而死!

因此她毫无犹豫地吹出了第二个音调。

霎时间, 阵阵阴风卷着自大地中心升起的鬼气,逆流般随着凤如青的周身盘旋向上,阴魂龙不安地在凤如青脚下躁动,龙身上所有的阴魂之口,全部吐出带着颤音的哀鸣。

无数的黑鸦被这阴风卷入其中,瞬间搅得粉碎,凤如青长发长袍猎猎飞舞,长袍上穆良曾经亲手绘制的符文寸寸崩裂。

她闭着眼睛,整个人被浓重的黑气包裹,流动的漩涡露出她时隐时现的艳烈眉目,却再无一丝娇憨之色,而变得鬼气森森邪气四溢。

而在凤如青的周身盘旋的阴风鬼气,以她为中心不断地扩大,随着凤如青将第三个音调吹出,天地间霎时间安静片刻。

只片刻的功夫,猛兽出笼锁链开——

一声似马匹又似恶兽的嘶叫自地底传来,第一只自鬼气旋风中踏出的马蹄,令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心惊胆寒。

接着无数的骷髅骨,锈迹斑斑却血色弥漫的刀枪剑戟从地面破土而出——骨马长嘶,恶鬼咆哮,锈铁的铠甲残破不堪地挂在周身冒着黑气的骷髅腐肉之上。

第一个纵马从地底冲出来的恶鬼,慢慢地勾起半边腐肉横生的嘴唇,朝着悬在高空,双目除了鬼气之外什么也看不到的凤如青屈膝下跪。

铠甲叮咚,他手中长戟在地上戳出了一片深坑,他开口,声音阴冷如盛夏时节兜头泼下的幽冥之水。

“王在上,众将在此!”

他话音一落,无数身着甲胄、手持各式武器的阴兵从地下冲出,鬼气伴着砂石令周围一片烟尘四起,天空中被黑鸦盘旋遮掉的,却偶尔还能露出的些微光亮,彻底被搅碎,整个天地之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参见王!众将在此!”数不清的阴兵同时出声,这阴寒之音入耳,直接震得天空中盘旋的黑鸦嘎嘎乱叫。

若是当真有凡人在此,怕是只闭着眼听上一次,便能够被震到灰飞烟灭。

辛苦维持着结界的一众修士,被这阵仗震到纷纷呕血,他们看不到这阴兵到底有多少,因为目所及的一切,全都被跪地的阴兵覆盖,他们仿若来到了幽冥地狱之下,身处于永不超生的阴暗之中。

凤如青踩在阴魂龙上,双目被鬼气所替代,再无一丝人类的感情。

她垂目看着叩拜自己的阴魂兵将,每一个都不是小兵,而是千万年来死于战场之中的恶将,他们个个双手染血,个个杀人无数,个个罪无可恕,才会被压在幽冥深处,那连意识都不能够存在的虚无之地。

这样的兵将初见天日,便只剩弑杀嗜血!

凤如青微微睁开的双眸也已经没有任何一丝情绪,只余一片侵染着血色的浓黑。

“杀。”她慢慢拿起了鬼王笛,指向天空当中。

阴兵闻言齐齐抬头,兵甲相撞,片刻后震天慑地地吼道,“遵鬼王令!”

下一瞬,阴兵齐齐朝着天上怨气聚集的黑鸦冲去,黑鸦应声而散,散去的怨气便即刻被这些阴兵所吞噬。

鬼气卷着黑云,哀叫通天彻地,大地震颤不休,远处山体崩塌,旱裂四处塌陷,草木拔地而起,房屋随着卷起的狂风支离破碎——

凤如青站在这风暴的最中心,周身上下鬼气翻腾,她是这一切厮杀与摧毁的来源,也是这一切罪与孽的终结。

死去的乌鸦化为怨气,通过阴兵被吸入了她的身体,她闭着眼睛,看到了无数的悲剧。

她看到一个小女孩被娘亲卖入了花楼折磨致死,她看到了被遗弃在路边生生冻死的孩子,她看到了受不住继母打骂小小年纪便跳崖自尽的冤魂,她看到了因贱婢所生,被生生溺死在河中的纤瘦身躯。

凤如青嘴角流出了黑血,数不清的怨气汇聚而来,这一份一份,每一个乌鸦都来自于一个纤瘦无助,曾经被亲人和世间遗弃的灵魂。

渐渐的,黑鸦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少,狂风鬼气也逐渐消弭,但是阴兵却并未停止。

杀尽了所有怨气所化的黑鸦,他们开始朝着这片天地当中,唯一一处活人而去。

凤如青猛地睁开眼睛,忍着整个人都要被这无数怨气撕裂得粉碎的疼痛,从阴魂龙之上飞掠到地上,极速朝着穆良他们的结界冲去。

鲜血从她的手掌洒落在地,那些阴兵挥舞着已经以血开刃的刀兵,杀红了眼睛,在冲向结界的前一刻,被凤如青拦住。

她双手快速地在半空绘制,口中念着古老晦涩的、引阴兵归位的咒文,最终在阴兵们举起刀兵正欲落下的时候,她鲜血淋漓的手掌携着这咒文拍在地上,厉声呵斥——

“归程迢迢,路细天低,案兵束甲,听我号令——遁!”

凤如青话音一落,天地静止,悬于众人头顶的刀兵全部静止,下一瞬,所有的阴兵便都汇聚成了鬼气,嘶叫着朝着凤如青汇聚而来。

她半跪在穆良的结界旁边,承受着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怨气与鬼气,面容痛苦不堪地蹦出了层层青筋。

穆良隔着结界看着她,有那么瞬间甚至怀疑她可能要就此被撑爆——

而最终,阴云散去,阳光重新从天上洒下,此刻已经临近日落,暖红色的光线温暖地包裹了所有人。

只有凤如青双膝跪地,整个人连阳光都打不透,鼻翼和嘴角不断地滴出黑血,待到穆良急急地冲开结界来扶她的时候,她便直直地倒在了穆良的腿上。

她的发色暗红得近黑,在这洒满天地的光影当中,变为了血一般的红。

她眼中空茫一片,穆良拍着她的脸蛋叫了好几次,她的双眼还是无法聚神。

“小师妹……小师妹……”穆良的声音听着很远很远,却又很近很近。

凤如青闭着眼睛,弟子们也都开始打坐调息,她好久都没有爬起来,一丁点的力气都没有了,凤如青从未觉得自己这样的无力过。

不知道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多久,她才总算是清醒一些,但也不想说话,更不想动。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了,可援兵却始终未到,他们以为消灭了所有黑鸦便一切结束,可哪怕没有黑鸦的攻击,他们也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这一片荒芜之地。

而外面的援兵也并非没有来,只是他们被这怨气汇聚而成的结界给挡住了,宿深带着族人从昨夜便到,可无论尝试了多少种方式,都打不开。

青沅门,包括其他的门派,此刻都在外面,但他们谁也进不来。

这种怨气凝成的结界,他们从未遇见过,看上去空无一物,却无论怎么走,都进不得山中。

最开始离开的那两个弟子,也被困死在了汾安道,根本没能出去。

穆良和众弟子们都虚耗得十分严重,他们尝试了几次,实在是再也找不到出路了,这才不得不寻个地方暂时休整调息。

天色慢慢的黑下去,凤如青从正在调息的穆良腿上起来,没有看任何人,而是直直地朝着山底一处塌陷而去。

她站在塌陷的边缘,看向了底下,那里面有很多很多的声音,那里面的孩子都在叫着疼,在叫着娘亲。

她身边出现了一个小不点,是莲香,莲香在问,“姐姐你为什么不睡觉,在这里?”

凤如青低头看向她,伸手摸了下她的头,然后她也听到了莲香心中的话。

“不要吃我,我还活着……”凤如青猛地将手拿开,这声音消失了,莲香仰着头,看着凤如青,眼中没有了孩子的纯真,而是一片怨恨。

她们对视了很久,凤如青已经猜到了她的不对,等她再度侧过头,就看到了那坍塌的大坑当中,从黑暗处走出了许许多多的孩子。

多大的都有,她们遍体鳞伤,都在瞪着黑幽幽的眼睛,面上悲苦伤痛,眼中怨恨滔天。

凤如青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很快,她发现穆良也站在了她身侧,他看向了坑中的孩子们,又侧头看了凤如青一眼,哑声道,“我……做了梦。”

他梦到了和凤如青在吸收黑鸦怨气的时候,一模一样的事情。

他们出不去汾安道,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是因为这些孩子,这些不是普通的孩子……他们虽然和活人一样,虽然有呼吸心跳,甚至有灵魂,但她们都是怨魃。

活了几千年的怨魃。

“怨魃,我只在很晦涩的古书记载上看到过,”穆良说,“成为怨魃需要十分苛刻的条件,往往一只就已经是千年不遇。”可这里有足足几百个。

“必须被至亲所害,必须心中含着泼天怨气而死,又必须在死后灵魂不肯离体,再……活过来。”

穆良声音哽了一下,已经双眸含泪,“必须……亲眼看着亲人残害自己,又得不到救赎。”

凤如青微微仰起头,嘴唇抖了抖,没有说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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