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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可怜的女人,只是因为还模糊记得一些往事,因为他……才被灭的口。

若是换做以往,钟宴笙可能会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可是他现在清晰地知道,错不在他,而是因为皇帝。

老皇帝逼死陪他走上皇位的妻子,逼疯又杀害了自己的儿子,还有极大的可能弑父杀兄,甚至不惜勾连外族残害忠良,还有什么是他不会做的?

钟宴笙彻底没了胃口:“撤下去吧,我不想吃了。”

冯吉有些后悔在他吃饭时说这事,钟宴笙却抬起眼看向他,轻声道:“多谢你,冯吉。”

老皇帝不让人跟他说这件事,冯吉却冒险告知了他。

冯吉哎哎叹气:“奴婢什么都没做,哪能让您谢呢……奴婢自小就没了亲爹亲娘,是干爹一手带大的,也没尝过这些苦楚,失言跟您说了这些,您别太难过。”

钟宴笙眨了下眼:“田喜公公什么时候进的宫,跟在陛下身边多少年了?”

“干爹跟奴婢一样,自幼净身进的宫,在陛下还未登基时就伺候在旁了。”冯吉感叹道,“仔细一算,干爹跟在陛下身边也有五六十年了。”

俩人正说着,养心殿的传唤便过来了。

老皇帝方才醒了,这会儿要传见钟宴笙。

钟宴笙起身,路过镜子时,脚步倏然一顿。

他的外袍惯来都是月白色、竹青色,抑或雪青色一类的淡雅颜色,要么就是比较鲜丽的赤红色翠青色。

时隔四十多年,当年宫里的老人,除了田喜之外,恐怕几乎全死光了换了一批,加之顺帝时的许多事又被人刻意抹去痕迹,关于康文太子的信息流传得并不多,不过萧弄手底下的人还是探到了一些关于康文太子的消息。

康文太子喜欢穿白色的衣裳。

钟宴笙心尖忽然一动,冒出个大胆的想法,脱下身上雪青色的袍子,扭头朝外面吩咐:“冯吉,给我拿一套白色外裳来。”

冯吉愣了一下。

陛下不许给庄妃娘娘哭丧,小殿下刚回京就得知这个噩耗,又因为陛下的态度不能显露出来,是想穿白衣裳,暗暗戴孝吗?

觉得自己八成是猜准了的冯吉不敢多言,利落地去找了钟宴笙要的白色衣裳,送了进来。

钟宴笙很少穿这个颜色,披上白色绣金边的锦衣,朝镜子里看了看。

镜子里身量纤长的少年容色漂亮,衣洁如雪,衬得眉宇多了点清冽的秀丽,眉目沉静下来微微带笑的样子,颇有几分光风霁月的翩翩风度。

因为钟宴笙刚回宫,秋季的衣裳还没来得及量体裁做,这衣服是冯吉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旧款,本来还担心会过了时,见状赞叹道:“小殿下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钟宴笙望了会儿镜子里的自己,抿抿唇,没有应声:“走吧,去养心殿。”

钟宴笙剿匪大获成功,添了一笔政绩,德王自然是最不爽的那个,急吼吼地带着安王冲回了宫,钟宴笙跨进养心殿的时候,书房里正热闹着,不仅德王在,连萧弄也在,还有几位被叫过来议事的朝臣。

他动作比钟宴笙快,回府交代完事情,换了身衣裳就进宫了,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喝着茶,看上去已经跟老皇帝回完话了。

钟宴笙跨进书房的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朝他转了过来,包括正在被田喜伺候着喝茶的老皇帝。

少年人一身翩翩白衣,显得文和雅静,和往日不太一样。

那一瞬间,钟宴笙察觉到,田喜侍茶的动作停顿下来,老皇帝的瞳孔也剧烈地收缩起来,那双浑浊的眼底竟然透出了几分惊骇之色,仿佛白日见鬼般,枯瘦的脸皮也跟着抖了一下。

他刻意顿了顿,敛容跪下行礼:“见过陛下。”

除了萧弄和钟宴笙,以及伺候在老皇帝边上的田喜之外,没有人察觉到老皇帝方才刹那间的表情。

隔了会儿,上面才传来沙哑苍老的声音:“是小十一啊……起身罢。”

钟宴笙手心里微微发汗。

果然,老皇帝心中有鬼。

康文太子,就是那只飘在他心底几十年的鬼影。

萧弄是最熟悉钟宴笙的人,见他换了身以往很少穿的颜色,又捕捉到书案前老皇帝与田喜瞬间的破绽,心底差不多就知道钟宴笙的目的了。

小家伙现在变得鬼精鬼精的,就是有点太冒险。

先太子因为与康文太子的相像,被老皇帝逼疯发疯,以逼宫自保,钟宴笙与先太子相似,现在又与康文太子有几分相似……老皇帝指不定会做什么。

钟宴笙假装没有看到萧弄,目不斜视地起了身。

经过十八年前的血洗,朝中剩下的旧臣不多,站在书房里的朝臣都是年轻的那一批,不知道康文太子和先太子长什么模样,也没有察觉到怪异之处,笑着拱手道:“小殿下真是英雄少年,一出马就解决了逆贼悍匪。”

“颇有陛下当年的风度,是陛下之喜啊。”

德王不忿地瞪着钟宴笙,阴阳怪调的:“哈,十一弟出去了一趟,回来看起来变聪明了很多嘛。”

钟宴笙心情平和,看也没看他:“幸不负陛下使命。”

老皇帝一反常态,长久地没有说话,片刻之后,像是岔了气,陡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田喜忙轻轻顺着老皇帝的背,其余人也纷纷大惊:“陛下保重龙体啊!”

“快,快请太医来!”

德王更是噌地窜起来,表示孝心:“父皇!您怎么样?儿臣新为您寻来了一种止咳药方,这就让人去煎药!”

老皇帝那具干瘪的身躯都像是要咳散架了,方才还有些精神头的脸色也灰败了几分,一抬手制止了一堆人的吵嚷,显得有些阴沉沉的,不似以往的慈爱和善:“都下去,小十一留下来。”

陛下都咳成这样了,几位朝臣也感觉没法议事了,应声退下。

德王不太想走,萧弄也没挪步。

片刻之后,萧弄不咸不淡开了口:“本王去趟文渊阁。”

他在京时,本来就会三五不时去文渊阁,吓一吓几个阁老,处理处理奏本,如此说话,也没人觉得奇怪,顶多觉得他跟以往一样狂,在陛下面前也不知道收敛。

只有钟宴笙知道,萧弄是在告诉他,他会留在宫里一阵子。

不过在萧弄擦身离开,捏了下他的手指时,很有骨气地没有勾回去。

他还在认真地生气呢,萧弄勾引他也没有用。

萧弄心里轻轻一啧,面上毫无异色,冷冷淡淡离开。

要不是早上还按着钟宴笙在床上发着疯,看起来与钟宴笙当真是陌路人般。

萧弄走了,德王也不好留了,心底骂了一声,面上仍是一脸孝顺:“儿臣这就派人去煎药,给父皇送上来。”

老皇帝对这个儿子显然十分糟心,随意挥了挥手:“下去吧。”

人都走了,书房里只剩下钟宴笙,一下空起来。

老皇帝的视线这才缓缓转到钟宴笙身上,浑浊的眼珠似两点鬼火:“小十一,此趟南下剿匪,感觉如何?”

钟宴笙第一次没有低头,而是迎视着老皇帝,神色自然:“学到了很多。”

老皇帝喉间像是发出了什么古怪的声音,手指滑过面前的奏报。

是剿匪的奏报,一共三份,魏巡抚递来的,萧弄的,还有钟宴笙的,三份奏报写的内容大同小异,半虚半实,看不出太多什么造假的痕迹。

“朕看奏报上说,你与定王身陷贼窝,定王暗中召集了黑甲卫,突袭了山寨。”老皇帝拿起魏巡抚那一份奏报看着,“可有杀人?”

钟宴笙停顿了会儿,轻轻点头。

“杀的何人?”

钟宴笙说出他想听到的回答:“定王殿下彼时负伤,与定王殿下,联手诛杀匪首。”

书案前的老人像是笑了。

这一刻他看起来又像极了一个宽容的长辈,语气温厚:“害不害怕?”

“一群为祸百姓的山匪,”钟宴笙道,“得而诛之,并不害怕。”

老皇帝知道匪首是什么人。

他果然是故意派他南下剿匪的。

若非钟宴笙和萧弄提前打探到这群匪徒做事颇为仗义,并不一心剿灭他们,又在意外之下,在水云寨与卫绫对上,被卫绫发现身份,恐怕事情就真的会如老皇帝设的套一般。

让钟宴笙,亲手剿灭父亲残存的旧部。

卫绫是太子亲信,哪能认不出来钟宴笙?若是当真在那般情况下认出了钟宴笙,恐怕他也不会再开口点破钟宴笙的身份,以免钟宴笙笼上阴影,活在错愕与后悔之中。

老皇帝对钟宴笙的回答很满意,慢慢啜饮了田喜奉上的药茶,微笑说家常般:“怎么还穿着旧衣裳?离开了几个月,回来都长高些了。田喜,一会儿让人去明晖殿,为十一殿下量体裁衣,做几件新衣裳。”

钟宴笙就知道老皇帝会在意这个,心底暗暗道了声抱歉后,开口道:“陛下,儿臣不想换衣裳。”

老皇帝盯着他:“为何?”

“……儿臣已经知晓了。”钟宴笙垂下头,“庄妃娘娘……已逝。”

老皇帝温厚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嗯?小十一,谁告诉你的?朕不想你伤心,才瞒着你的。”

钟宴笙感觉老皇帝真的把他当傻子。

世上哪有人会为了让人不伤心,隐瞒母亲薨逝的消息的。

但在老皇帝面前,就是得装傻子,钟宴笙又在心底道了声抱歉,垂眸小声道:“儿臣知道陛下苦心,告诉儿臣此事的,是……一个脖子上有道小疤的人,儿臣也不知道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