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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顺哑巴了一瞬,迅速反应过来,挠头道:“咱家每日要经手的事又杂又多,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时没想起来,应当是哪个小宫室在修缮,不会吵到乾清宫来的,陆大人放心。”

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不过这确实也看不出什么,陆清则又看了一眼,才放下了车帘,闭目养神。

长顺默默收起小帕子。

他哪儿敢说,陛下这是叫人将一座无人居住的宫室修缮起来。

宫里又没什么新人入住,崇安帝仅剩的那几个宫妃也老老实实地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待着,陛下这时候着人修宫室……还能给谁住?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熟悉的老地方,陆清则闭着眼都能在乾清宫里兜圈子了,下了马车,便往南书房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南书房里除了宁倦,还有几个大臣,卫鹤荣也在。

陆清则和他对望一眼,彼此平静地移开视线,俯身行了一礼:“微臣见过陛下。”

“老师来了,”宁倦本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见他来了,露出个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本鞑靼三王子乌力罕请求参与今年的秋猎,不过秋猎将近,老可汗的病忽然好了。”

鞑靼老可汗病了好几年,大权就暂交给三王子乌力罕掌管,三王子乌力罕其实并不得老可汗喜欢,病中无力插手罢了。

现在老可汗的病忽然好了,乌力罕自然不敢再离开,否则等他来趟大齐,再回去就是送人头了。

乌力罕发来封信,非常诚恳地向大齐天子致歉。

老可汗对大齐怀有极强的敌意,一直盘算着越过漠北线,侵占大齐疆土,三王子乌力罕手腕厉害,目前看着也亲近大齐,但究竟如何,也未可知。

众人低低商议,思索是该支持哪一边。

陆清则安静地听他们商议了半天,没有开口,端起手边的热茶抿了一口,热茶驱散了从外头走进来时沾上的一点冷意,舒服了不少。

卫鹤荣也没说话。

看其他人隐隐有偏向支持三王子乌力罕夺权的意思,卫鹤荣才开了口:“陆大人的想法呢?”

话一出口,所有人的视线便都转到了陆清则身上。

陆清则用盖子轻轻拨了拨茶叶:“当年大齐助老可汗登上王位时,老可汗不也对大齐俯首称臣?以陆某浅见,无论支持老可汗还是三王子,都是引虎拒狼,祸患难料,不如往里添把火,让这父子俩的斗争再猛烈些。”

让鞑靼自个儿窝里斗,两败俱伤最好。

说完,陆清则顿了顿,抬头迎上卫鹤荣的视线:“卫首辅又有何高见?”

卫鹤荣盯着他的那个笑容很古怪,半晌才悠悠回道:“卫某与陆大人同见。”

宁倦也一直没开过口,听到陆清则说话,眼底才流露出丝满意的笑意:“太傅说得对。”

其他人只想着趁这个机会,施恩给老可汗或者三王子某一方,以方便掌控——然而这个方法,早在老可汗那一代就宣告失败了。

毕竟人心难控,又隔着千里之遥。

陆清则告诉过他,乌力罕对大齐的勃勃野心不比老可汗的小。

但是杀了乌力罕解决不了问题。

解决了一个乌力罕,还会有下一个乌力罕。

大齐在崇安帝手里过了一遭,在周边属国眼里,已然是块防守薄弱的肥肉,谁都能叨一口。

只有国力强盛起来,震慑住这些外族,他们才能老实下来,不敢再肆意进犯。

这场讨论就此终止。

卫鹤荣随同其他人往外走去,头发间恍惚似有几丝花白。

陆清则收回盯着卫鹤荣的视线,搁下茶盏,扭头望向宁倦:“等徐恕拿到账本,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卫府的家眷?”

卫府的家眷,其实也就卫樵。

卫鹤荣当年登科后,娶了阁老之女,据传夫妻俩关系并不好,毕竟当时的卫鹤荣再前途无限,在妻子的娘家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但卫夫人去后,卫鹤荣却未再续弦。

所以卫鹤荣的家眷只有卫樵一人。

徐恕的动作很快,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拿到账本了。

届时卫鹤荣入狱,卫樵这个重病垂死的病患,若是断两天药……

宁倦淡淡道:“看他的命吧。”

陆清则点点头,不再多言。

在徐恕送出账本之前,京城平静了半个月余。

宁倦暂时不再出手,卫党也喘了口气,但依旧提心吊胆,不知道头顶的刀什么时候会再度落下。

一场秋雨之后,京城更加寒瑟。

卫府内院,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和闷闷的咳嗽声。

徐恕端着药停在门外,一时不知该不该走进去。

直到里面传来低微的声音:“是徐大夫吗?”

徐恕撇撇嘴,推开门走进去,床上的少年骨瘦如柴,任谁看去都会知道,他已经熬不到这个新年了。

都说医者仁心,徐恕自感自己没那么多仁心,但想想这个少年未来的下场,还是有些感叹。

卫樵虽然已经病入膏肓,但眼睛仍旧是清明的,哑声道:“徐大夫比平日来晚了两刻钟。”

徐恕心里冷不丁一跳,疑心自己露出了破绽,坦然回望过去:“不小心煎坏了药罢了,你今日感觉如何?”

卫樵勉强笑了笑:“今日感觉还成,好歹能醒着与你说两句话。”

说着,他低头习以为常地喝下那碗药后,又开口说:“我听说徐大夫最近总是失神熬坏药,不如往后让其他人来负责煎药吧,不必为我这个将死之人忧心太多。”

徐恕一时不太清楚卫樵是猜出了点什么,还是单纯的关心他。

若是往常,他必然要争一争,否则消息就不好借着倒掉的药材递出去了。

但以后都不用了。

他点点头:“也是。”

卫樵的生命已经快走了终点,说了会儿话,就已经接近半昏,喃喃问:“我爹今日回来了吗?他的生辰快到了,趁我还醒着……”

话没有说完,人已经又半昏半睡了过去。

徐恕眼神复杂。

你爹大概是暂时回不来了。

九月初,从卫府秘密递出的账本送到了宁倦的案头上。

与此同时,再次被提出来三司会审的潘敬民又又又翻供了,直言自己受内阁首辅卫鹤荣驱使,震得向志明手里的茶杯掉到了地上。

当日,扎根文渊阁的卫鹤荣难得回了趟吏部。

陆清则已经收到了消息,见到卫鹤荣来了吏部,稍稍一怔,眼神示意人去报信,旋即亲手给卫鹤荣倒了杯茶:“还不到吏部向卫大人提交报告的时候,卫大人怎么亲自来了?”

卫鹤荣颇为感慨地环视一圈变得陌生了些的吏部官署,施施然坐下:“只是忽然想起,卫某似乎还没有与陆大人坐在一起用过茶。”

陆清则嘴角牵着淡淡的笑意,随意揉了揉手腕,没有吭声。

只要卫鹤荣有任何危险举动,腕间袖箭的机括随时待发。

卫鹤荣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神色自然地饮了口茶:“嗯?好茶,似乎不是吏部官署常备的烂茶饼。”

陆清则赞同道:“吏部官署里的茶有股霉味儿,还没江右一个知府官署里的好。这是我从府里带来的,卫大人喜欢的话,就多喝些。”

卫鹤荣还真又多喝了两口,状似闲聊般道:“我还以为,至少要到年底,陛下才能清算到卫某头上,没想到这么快,陆大人能给卫某解解惑吗?”

陆清则哑然一瞬:“火烧眉毛时,卫大人还如此镇定,当真叫人佩服。”

“时也命也。”官署外已经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卫鹤荣巍然不动,“早就料到的结局,早些到和晚些到的区别罢了。”

陆清则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徐大夫是个很有医德之人,当有好好诊治过卫公子,不会故意倦怠。”

卫鹤荣咂摸着陆清则这句话,瞬间就想通了前后。

原来如此。

他感叹般道:“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己,陛下的狠都超乎卫某的想象啊。”

锦衣卫已经挎着刀冲进了官署内,见到陆清则和卫鹤荣相对而坐时,一时有点惊疑不定,不敢动作。

陆清则淡淡道:“江右一遭,死了数万百姓,陛下哪有卫大人狠呢。”

外面的太阳还未落下山,阳光从缝隙里照进来,落到眼睛里,有点晃眼。

江右的事无可辩驳,没什么好说的,博弈之下的牺牲罢了,卫鹤荣眯缝着眼,眼底带了丝忆往昔的怀念:“当年卫某带人剿灭阉党,也算是救了陆大人一命。”

陆清则顿了顿,点头:“是。”

“史大将军记恩,回京之后没有出手,你与大将军走得近,他看得上的人,想必也同他一般品性。”

“卫首辅就别往陆某脸上贴金了,”陆清则猜到他想说什么,他先前就试探过宁倦的态度了,断然道,“有些事我也做不到。”

“陛下无需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卫鹤荣自顾自说起来,平静的态度不像在提自己的儿子,“樵儿活不长了,京郊的云峰寺会很适合他。”

卫鹤荣想说的果然是这个,陆清则摇头:“我说不动陛下。”

卫鹤荣盘踞已久,曾经宁倦不得不在他面前装乖卖弱,对于宁倦而言,那是极度的屈辱,怎么可能会放过卫樵。

卫鹤荣否认了陆清则的说法:“那可不一定,相信只要陆大人肯开口,陛下为了让你开心,就不会不应。”

陆清则缩在袖中的手指骤然一紧,抿着唇没有接话。

周围都是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的锦衣卫,卫鹤荣却谈笑自若,见陆清则难得流露出的反应,笑意里多了一分笃定:“想必在这方面,我也于你有恩。”

“……”陆清则的神色有些冷,“我会考虑一下。”

那就是答应了。

卫鹤荣将杯中的茶饮尽,盯着那只成色极好的青釉茶盏,眯着眼道:“除此之外,卫某还有一事相求。”

陆清则并不喜欢卫鹤荣这个人,但见他这般气度,又不免高看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