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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贴来少年灼热的气息:“老师在躲什么?”

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宁倦又拔高了许多。

陆清则冷冷道:“我什么也没躲,只是想让你清醒点。”

“清醒?”宁倦咀嚼着这两个字,盯着陆清则白皙的后颈磨了磨牙,“我有什么地方糊涂了,老师不如给我指点迷津?”

陆清则两辈子受到的刺激都没今天的大,攥紧了拳头,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自己养大的崽,现在只是在叛逆期,他不能冲动。

如此反复了几轮,呼吸才平稳下来,陆清则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你还当我是你的老师吗?”

身后一阵静默。

半晌,陆清则听到宁倦低声叫:“怀雪。”

陆清则睫毛一颤,藏于袖下握着的拳头又紧了紧。

每次被宁倦叫自己的字,他总会有种没来由的心里一紧的感觉。

少年的嗓音有些喑哑:“我长大了。”

不是那个需要被握着手教写字的小孩儿了。

陆清则抿了抿唇,垂下眸光,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之前我们打赌,我赢了,你说的,愿赌服输。”宁倦低声道,“现在我要提出我的要求。”

陆清则的眼皮跳得更快。

要求?

宁倦若是敢提出什么不该提的,他现在就把他丢外头的池子里去凉快凉快!去他的君臣!

宁倦问:“怀雪,你还守约吗?”

陆清则静了静:“你说。”

“我的要求是。”

宁倦吐出了他的要求:“往后不要再叫我的小名了。”

从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后,从陆清则嘴里叫出来的“果果”这个称呼,带来的就不再是单纯的亲昵,而是刺耳了。

这个小名时时刻刻地在提醒他,陆清则在把他当做一个小孩儿在看待。

要从这段师生关系里爬出去,至少他得让陆清则先明白,他不是小孩子。

陆清则都做好毫不留情训斥的准备了,听到这个要求,差点出口的话堵在喉间,不上不下地呛得慌。

改称呼吗?

当初红着小脸让他叫小名的是宁倦,现在堵着他不让走,让他改掉这个称呼的也是宁倦。

这个称呼像一条纽带,连接着他们之间稳定的师生关系,无疑是很特殊的——一个帝王,愿意被老师称呼小名,淡去君臣关系。

这与历代帝师与帝王之间,也是有别的。

而现在宁倦似乎想要掀翻这个关系。

剔除这段师生关系,他们是什么?

君臣么。

陆清则的唇角抿得有些发白,那些藉由师生关系带来的安全感骤然被抽空了大半。

但他只是点了下头:“我明白了。”

旋即推开宁倦的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宁倦望着他离去的身影。

重阳当日,他其实是准备擒住了剩余的卫党,就去找陆清则,明明白白地袒露一切,让陆清则不能再装傻充愣。

没想到陆清则会被樊炜劫走,风寒加重,烧得厉害,他紧紧抱着陆清则守了一整夜,忍不住想起在江右那一次。

最后顾忌陆清则身体不好,还是按捺住了性子,没有在得权之后立刻行动,给陆清则时间去想明白。

但他心里清楚,他再怎么宽容,也不能容忍陆清则的拒绝。

他是皇帝,想要的自己拿。

这是陆清则教他的。

去过宫里一次后,陆清则一连多日未再进宫。

顺便淡淡吩咐陈小刀,不用再每日端药来给他喝了。

陈小刀担心陆清则身体,嘀嘀咕咕的,不太乐意,怀疑陆清则就是又嫌药苦,不肯喝药了,瞧他屋里那盆盆栽,都被浇成什么样了。

话还没出口,被陆清则微笑着看了两眼,陈小刀就咽了下话,不敢再哔哔。

总觉得公子眼里好像带着杀气。

陆清则依旧很少出门,态度低调,但他的身份不允许他低调。

京中的风云没个消停,动国子监,等于动了京中高门大户的利益,让女子入学更是让许多人不满,弹劾陆清则的奏本一下多了不少。

甚至连从前站在陆清则这一边的御史,也有不少转了风向。

“肆意进出后宫”“骄横无礼不尊礼数”“有结党营私之嫌”“不事早朝”“德不配位”等等帽子一顶接一顶扣下来。

言官盯紧了陆清则可以随意进出后宫,且能在宫里坐御驾这两点,痛痛快快地写了十几封奏本,全部递上了陛下的案头。

若是陆清则和宁倦还是往常那般,师生情坚不可摧的样子,许多人开口前可能还会有点顾忌。

但陆清则和宁倦看起来似乎闹僵了,谁都知道帝师与陛下师生不和,前几日还有宫女太监看到,陆清则神色不快地从武英殿走了出来,陛下的脸色也不好看。

似乎是和陛下又起了冲突。

善于揣摩圣意的大家伙忍不住琢磨着,陛下是不是准备鸟尽弓藏了。

毕竟陆清则现在的权势不小,吏部又是最方便结党营私的地方,谁知道过几年朝堂上会不会再出现一个“陆党”。

再来个党羽之乱,本就被霍霍得扶不起来的大齐,可能就真承受不住了。

众人自感揣摩到了圣上的意思,加之看陆清则的确越来越不顺眼,群情激愤地投了奏本上去,以为陛下会顺势有什么表示。

皇帝陛下也确实不负众望,有了表示,当朝便命人将言辞最激烈的三个言官拖下去打了二十杖。

那些揪着一个点发散,通篇叱骂陆清则的奏本看得宁倦极为火大,当晚回去,又两个当庭议论陆清则的官员被锦衣卫带走,罪责是国丧期间狎妓。

这么一闹,反倒加大了群臣对陆清则的不满。

见陛下不仅不“秉公持法”,处置陆清则,反而维护起了陆清则,将上谏的人处置了,部分早就看陆清则不爽的言官被激起了逆反心理。

他们的职责可是规谏陛下,连崇安帝最荒唐的时候,都不敢怎么对他们!

陆清则被抛到风口浪尖上,自然什么都知道,只觉得有些好笑,没有辩驳搭理什么。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得罪这些言官了,但言官的嘴从来都堵不住,若是和他们掰扯起来,就仿佛在现代的网络上遇到杠精,有这功夫,不如多看两本公文。

所以在外面闹得腥风血雨的时候,陆清则依旧慢吞吞地按着自己的节奏走着,偶尔去趟吏部和国子监,大多时候就在陆府和武国公府间来回转,让人将文书都送来,在书房里办公。

吏部和国子监新安插进去的官员,都是陆清则一手栽培的,对他很是信服,见风言风语不止,气得不行:“陆大人分明一心为陛下、为大齐,不上早朝和出入后宫也是陛下允准的,他们这般,真真是颠倒黑白,好在陛下什么都清楚,还维护着陆大人!”

陆清则笑了笑:“诸位知道便好,不必在意。”

其实在宁倦镇压过后,再开口的官员就少了。

只是愿意为陆清则说话的人也不多,开口的都是被陆清则引荐给宁倦,心里还记着恩情的——虽然其实朝中绝大部分人,都是有过陆清则的推荐,最初才得到宁倦的几丝信任的。

最令人吃惊的不过于当初一见陆清则,就少不得要叨叨几句的程文昂。

他当街和弹劾陆清则的言官吵了一架,冷笑着讥嘲:“陆清则因忠言劝谏被关水牢、陪着陛下前往江右救灾、为陛下分忧解难的时候,你们还坐在案头前欣赏自己写的破文呢,直言上谏,谏的就是这样为国为民劳心劳力,满身病痛的人,真会谏呐!”

陈小刀兴冲冲地来找陆清则,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段,满意道:“想不到这程文昂,有时候阴阳怪气起来,还蛮顺耳的嘛。”

陆清则也有点没想到。

程兄这是开悟释然了?居然会帮他说话。

不过偶尔在去官署时碰上,程文昂依旧是鼻孔朝天的,看到陆清则就一声冷哼,不发一语地错开。

在这样怪异的京城气氛里,没人注意到,被关在牢里一个多月的秦远安,被调去了京郊的云峰寺,惩罚扫洒。

这件事做得隐秘,连陆清则也不清楚。

除了上次递上去的那封分析大齐眼下局势的奏本之外,他又接连上奏了几则极为得罪人、但不得不说的奏本,不过不是亲自递交,而是夹在吏部的公文里,一起递给了宁倦。

暂时不想见这狼崽子。

奏折里提到的问题颇多。

比如藩地封赏,每年光养闲人,国库的支出就令人咂舌,更何况现在的国库有点入不敷出,削减封赏势在必行。

再比如冰敬炭敬嚣张成风的扼制。

陆清则每上奏一则,就得罪一群人,触犯了这些人的利益,暗地里被恨得牙痒痒的。

但陆清则眼下位高权重,除了找点小问题弹劾,又奈何不得他,甚至许多人不敢得罪他,谁让陆清则掌管着吏部,陛下眼下又态度不明。

明明疏淡着陆清则,偏又维护着陆清则,叫人摸不着头脑。

众人再度揣摩圣意,一致觉得,陛下这是在捧杀。

故意维护着陆清则,等他飘飘然了,再有理有据地摔下来,也不会落得个杀师的恶名。

真是好计策哇!

宁倦从未觉得他和陆清则之间的事,干下面那群多嘴的朝臣什么事,那日谈过后,他和陆清则的气氛再度冷了下来,陆清则不喝药了,他也不好去找陆清则。

他倒是愿意纡尊降贵去讨陆清则欢心,但陆清则只会给他冷脸,几句话就戳得他肺管子生疼,自个儿还能毫无障碍地睡下去。

之前一个月,每晚都能看看陆清则,现在骤然见不到了,宁倦的焦躁在与日俱增。

那座宫殿正在修缮,大概新年的时候就能修好,里面的一切,正在一点点地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陆清则的生辰也是在那时候。

这是他给陆清则准备的生辰礼物。

所以他最多等到陆清则的生辰。

如果陆清则不答应,他就只能让陆清则被迫答应了。

陆清则丝毫不知道自己头顶顶着个进度条,时间过得很快,秋意更浓,万物萧杀,清算过满身罪状的卫鹤荣后,择日处斩的时间也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