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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顾雪绛还未回来,林渡之披衣束发,出门去寻。

他近来心神不宁。自慈恩寺与顾雪绛对谈后,他们谈话总是不欢而散。

“你们将军呢?”

他走出院子,门口把守的亲卫队立刻行礼,为他提灯引路。

顾雪绛在处理什么军务,这些人不会主动对林渡之说,但只要被问起,也毫不隐瞒。

“有人将城中布防和粮草补给线泄露给敌军,将军正在处置叛徒。”

军营灯火通明,校场上,无数火把在寒风中燃烧着。

顾雪绛听人通报说林渡之来了,绕开血污去迎,冷肃面色微微缓和:“怎么没睡?”

二十余具尸体倒在地上,维持着被捆绑的姿势,男女老少都有。

说话间,副将手起刀落,又一颗人头落地。顾雪绛不得不拉着林渡之退后,他总怕林鹿溅到血。

林渡之这次没有退,挥开挡他视线的兵将,蹙眉去看。

这场处刑已进入尾声,最后一批受刑者被押至场间,十余人跪在那些尸体前。都被下了禁言,只能无声嘶喊,或颤抖着闭紧眼睛。

他认出那叛将,本是安山王麾下将领,城中守军副尉,顾雪绛兵临城下时,第一个开城门投诚迎接。

谁知他首鼠两端,于是仆从近卫、妻儿老小一个也活不了。

有个小孩三四岁的模样,已经吓傻了,泪流满面。

“他们都要死?”

顾雪绛纠正道:“是按军纪论处。”

林渡之心生不忍,劝道:“那孩子还很小。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还不懂。对战局、对你,不会有影响。”

顾雪绛走上前,抽出春水三分,用刀背抬起小孩下巴:

“这个年纪该记事了,就算他不记得,以后免不了有人告诉他。我现在给他一刀,让他们一家团聚,好过他一辈子背负仇恨,永远痛苦。”

“我放过他,难道等他长大找我报仇?上苍有好生之德,我没有。”

顾雪绛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他认真跟你讲,你还会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

但林渡之心意坚定:“不,不是这样……”

顾雪绛收刀回鞘,温和地笑笑,忽然道:“千仞,你怎么来了?”

林渡之下意识回头。

冷光一闪,照亮夜色。

林渡之被人从身后揽着,遮住双目:“不要看。”

当即悚然一惊,狠狠推开顾雪绛。

有什么东西迎面飞来,他下意识侧身闪避。

“啪。”

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动,沾满泥土。

副将提着刀,鲜血流淌一地。

孩童来不及发出一丝声音,已尸首分离。

春水三分犹在鞘中,这种处决,根本不用顾将军亲自动手。

林渡之看着眼前人冷漠的面容,觉得十分陌生。

他转身离开,往事一幕幕闪过,令人头晕目眩,好像世界在眼前旋转颠倒。不知走了多久,被石块绊倒,便跌坐巷口。

顾雪绛对众人吩咐了两句,孤身追上林渡之,俯身道:“先回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

他将人背起来。林渡之失魂落魄,任由他摆弄。

月光明亮而冰冷,照在青石板上,像一层浅浅白霜。

林渡之想起很多年前的春天,武脉尽废的顾雪绛,颓坐在一室烂漫春光里,静静看着他:“如果不能再拿刀,我为什么要活两百年?”

那时他不明白。

“生命可贵,你不愿活,我何必治你?”

原来分歧从一开始就存在。

林渡之开始说话。

“去年这时候,叛军占据琅州首邑,执意不降,你攻破城门后下令屠城,我在城头念了四十九天往生经,超度亡魂,你还记得吗?”

“当然。大法事结束,你神识虚脱,走不动路,我把你背下来的。就像现在这样,一路背回去。”

林渡之笑了笑:“我们还在南央的时候,你和程三在暮云湖上杀了很多人,我用红莲业火烧了那座画舫,你还记得吗?”

“我不会忘。”

顾雪绛背着林渡之,走的很慢。

短短的小巷,像要走完漫长的一生。

他听见背上人声音微颤:

“顾雪绛,我有点累了。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

“在蓬莱岛,师父教了我十几年是非对错,我来到大陆,才发现这个世界只看输赢。”

林渡之直到现在,说话还带着一点软和的蓬莱口音:

“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药温养武脉,少抽点烟,抽烟伤肺腑。”

顾雪绛心往下沉。

原来徐冉是最聪明的人,早早离开他。

他声音不由放轻,像怕打碎什么珍宝似的:

“我派人送你往南去,回文思街程府,回家。好不好?”

“不,我想自己走一走。去哪里都可以。这次不要你背了。”

顾雪绛有许多话想说。

走了也好,你跟在我身边,总是违背本心,境界停滞不前。

去求你自己的道吧。

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如果真有天下太平的一天,如果那天我还活着——

我再去寻你。

他最后却只说了一句话。

“渡之,我放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