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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不是太鲁莽了?现在载着她的人,她和他完全不熟,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就相处了那一个晚上。

她其实并不了解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真的无害。

万一他会伤害自己呢?

尤雪珍想张口勒令他立刻停下,返回去,别再往那么荒凉的地方开了。

她的确也这么说了。

周边没这么吵闹,于是他听见她在说话,可是没听清她说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

她突然又犹豫,脑海里闪过地铁里他的手一路垫着老人脑袋的画面。

于是,这么一犹豫,脱口而出的变成了:

“我说你开得好快。”

“——太快?”

风声模糊了她的音节,他会错意,慢慢降速。

“我开慢点,你别怕。”

尤雪珍深吸了口气,最后闷闷地嗯了一声。

*

过了一小时,车子已经驶到近郊的山道上。

摩托再往上就开不上了,只能停在半山腰。但眼下的景色已经足够壮丽——仿佛夜班飞机快降落时从舷窗望下去的景色,西荣市的夜色尽入眼底。

她坐在摩托上,连头盔都忘记摘,整个世界隔着一层塑料罩,变得影绰而梦幻。

“好美……这里又是哪里?”

“峰山。”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遭受冲击,感觉在西荣的这三年大学白读了,竟然有这么多出乎她意料的地方。

不过也难怪,自己懒到学校周边都还没有完全摸清楚。

两个人忽然都安静下来,夜虫鸣叫的声音在深秋也隐约可闻。背后就是黑漆漆的山林,面前又是如棋盘般辉煌交错的灯带,甚至还能眺望到西荣湾,江水切开了城市南北。

此刻他们似乎离城市很近,又离城市很远。

尤雪珍跳下摩托,拿出手机咔咔拍了好几张夜景,庆幸刚才没有胆小地缩回去,错过这样的景色就太可惜了。

孟仕龙也跟着下车,两人隔着半寸距离,一起靠在摩托上眺望。

尤雪珍问他:“这里你是怎么发现的?”

“阿爸偶尔会带我来这里爬山。”孟仕龙的视线里映着很远的灯火,“他说这里会让他想起太平山。有江,有船,有楼。但从太平山望下去的景色更拥挤,也更明亮,人也更渺小。”

“——港岛的太平山吗?”

然后她听到他轻描淡写回了一句:“係呀。”

尤雪珍听到他又爆了句粤语,笃定道:“所以,你是港岛人?”

孟仕龙点头:“我十八岁前都在港岛,然后才来的这里。当时阿爸想开茶餐厅,开了段时间才发现好像烧烤的生意更好做。”

“哇,这么说你爸爸很会做粤菜了!说起来……我还没去过港岛吃过正宗的茶餐厅。”她一下子来了精神,眉飞色舞道,“不过我一直很想去港岛!”

“你喜欢港岛?”

“是啊!”

“为什么?”

“嗯……非要说个缘由的话。”尤雪珍忽然问他,“你喜欢听无线电广播吗?”

他摇头。

“我爷爷很喜欢无线电,我小时候就会跟他一起听广播。一般收听的频道范围是有限的,我们只能听到我们那儿的电台。”

“你是哪里人?”

“连城。你去过吗?”

他再次摇头。

“有机会你也可以去看看,很漂亮的。但是别冬天去,可冷了,绝对比港岛冷!”

“有多冷?”

“海会结冰。更冷的时候海岸边都是雪。”

“雪啊……”他似乎陷入想象,“我在港岛的时候从没见过下雪,在这里四年了也没见过。”

“西荣毕竟也是南方城市嘛,下雪的概率不大。但是我们那里冬天一定会下雪。”她又把话题拉回来,“扯远了,刚说到广播,就是我小学的时候,有天傍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收听广播的时候突然就听到了粤语。奇怪的信号持续了几分钟,我听不明白,但爷爷跟我说,里面的人在讲太平山缆车,讲维多利亚港。”

“他告诉我,那信号是来自千里之外的港岛。”

孟仕龙不了解这其中的门道:“这很特别吗?”

“当然!”尤雪珍言简意赅地解释,“无线电的信号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穿梭,但是它有固定的频段,一般信号只会在这个频段里传输。所以我们那时候在连城听到你们那边的信号,就和收听到宇宙信号一样不可思议。”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原来如此。”

“在某些时候信号会飞去你想不到的地方,所以那个时候的我听到了,我就想着之后有机会,一定要亲眼去看看广播里提到的维多利亚港,坐一下太平山的缆车。”

孟仕龙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听到港岛:“……是很奇妙。”

尤雪珍的语气突然沮丧:“可惜,前两年本来打算去的,因为一些原因没能成行。但今年我一定要去成,计划圣诞节之类的。那个时候港岛的圣诞氛围应该很浓吧?”

他愉快地点头:“很浓。我很喜欢港岛的圣诞节,因为那天是阿婆生日。小时候她会带我去教堂,那天晚上会有唱诗班,隔很远都能听到颂歌。街头亮满了彩灯,花花绿绿的。”

尤雪珍的眼前跟着他的描述不自觉浮现出画面,感叹道:“听上去好快乐。”

他却话锋一转:“所以你现在有感觉快乐点吗?”

尤雪珍一怔。

“……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感觉你今晚不是很开心。”

尤雪珍沉默。

——看似很钝感的这个人,居然意外地敏锐,一早就注意到她情绪的低落。

所以才不嫌远地带她兜风到这里转换心情吗?

如果是这样……那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很好的人。

尤雪珍为自己刚才在内心怀疑他默默忏悔。

也许在并不了解的陌生人面前容易袒露心声,她本想嘴硬说自己没有不开心,但临到嘴边,低声说:“嗯……有一点点不开心。”

孟仕龙似乎并不擅长安慰人,想了一会儿,笨拙地说:“今天不是什么节日,但也祝你今天快乐。”

像是在回应那天,她对他说的那句万圣节快乐。

但尤雪珍更喜欢他的这句祝福。

祝你今天快乐。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做到:好,不去想昨天明天,只要今天快乐,哪怕只是最普通的一个日子。

不过……

尤雪珍摇了摇手指笑道:“其实今天是节日哦,只不过这个节日很少人知道。”

他疑惑:“节日?”

尤雪珍故弄玄虚地拖长语调:“世界———噔噔噔——厕所日!”

她本来是打算制造笑话,结果说完就冷场,因为孟仕龙完全没笑。

他一脸长知识的惊讶,点点头:“居然还有这种节日。”然后一本正经地同她讲,“那更好,祝你世界厕所日快乐。”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尤雪珍一定会觉得对方在阴阳怪气。但从孟仕龙口里讲出来就不一样,像真的更有由头祝她快乐,哪怕是这种听上去奇奇怪怪的节日。

她一愣,然后哈哈一笑:“那也祝你今天世界厕所日快乐!”

拂过夜风的半山腰,两个人看着满城的灯火互相祝彼此世界厕所日快乐。尤雪珍下山的时候忍不住觉得他们俩太煞风景,对着美景满口厕所干什么,但,又觉得很轻盈。

回去的路上运气不错,一路绿灯。摩托因此畅通无阻,开着开着,孟仕龙在某个转向途中突兀停下了。

尤雪珍奇怪地探头一看,才发现这里是一条人行横道,转道的绿灯和行人的绿灯是并行的,可没有一辆车愿意让,全都刷刷转弯。正在过马路的一个小女孩被迫干等在半截,眼看着绿灯就要过去,孟仕龙立刻停下车,轻轻地按了下喇叭。

女孩一愣,回过头看了摩托一眼,尔后意识到他在为她让路,立刻像只小猫一样小跑过去了。

目送她到了路边,孟仕龙才一拧车把,踩着绿灯的尾巴线驶出。

车子再度呼啸,一切又滚动起来。深夜渐渐弱下去的喇叭声,轮胎轧过地面的摩擦声,红绿灯,灯下晕成色块的广告牌,卷起的气流,猛烈的晚风,她裹在他头盔下的呼吸。抬起头,还有很高很远的月亮。

她抓紧他的衣角,放任自己被扔进这座迷幻的城市地图。

风越来越猛,尤雪珍干脆闭上眼,漆黑的视线里却浮现刚才他停下那一幕。

她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真的有一只小猫踩着她心头跑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