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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庶风过, 玉无涯又去闭关了。

剑元宫上下皆一派叹息,在此时笼上些哀伤色。因他们都知,玉无涯寿数将尽, 如今不过是靠灵丹妙药续着命。不成仙, 人皆有死的一天,何况玉无涯自上古活到今日,已经算是修真界除了永秋君外最为长寿的人, 众人也不当有什么遗憾。

只有小弟子贺兰图不懂剑元宫上下的哀伤。听闻敬爱的天龙君又要闭关了,他忙前忙后准备灵药, 偷偷在月明时爬墙送给玉无涯,结结巴巴地表示:

“长老您放心。等您出关后,我的剑术就肯定入门了。不会给您丢脸的!”

贺兰图每天这般跑去玉无涯闭关的地方,隔着一扇门,他唠唠叨叨说自己每天的修行进度。他忽然听到屋内一声低笑,一呆之后, 他红着脸跑开了。

姜采坐在青云宫宫殿的院落瓦墙上, 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她等了一会儿, 待贺兰图的气息消失后, 她才从房檐上跳下,熟门熟路地在师父的门上敲了两下。

然后姜采直接破了禁制, 进入了宫殿内。

月自天窗照下, 孤零清美。宫殿正中, 玉无涯盘腿而坐, 含笑看着姜采款款行来。

玉无涯满意:“阿采如今的修为比上一次更上一层。这一次不用隐身,也敢进入剑元宫而不被发现了。”

她暗指姜采上一次要靠张也宁的掩护才能进来。

姜采没有跟着师父的话笑。她撩袍坐在师父对面,将自己收集的瓶瓶罐罐一个个摆出来。压抑的沉默在这对师徒间彷徨,好一会儿, 玉无涯才听到姜采压着气息的声音:

“这是我为师父准备的灵丹。我知道师父说闭关,也不过是安大家的心。师父如今,恐怕连闭关都没用了。”

玉无涯微微笑。

她一展袍收了弟子的孝心,姜采面前的瓶瓶罐罐消失后,姜采仍然低着头。

玉无涯便温声:“阿采,怎么,连你也看不透生死吗?我已经活得太久了,远超过我本应活的寿数。如今已经不错了。”

姜采抬眸,认真问:“师父为何不修仙呢?”

玉无涯莞尔。

她道:“修仙是只要想,就能修成的吗?你看自古至今多少修士,又有几人能走到那一步。走到那一步的必是天纵奇才,你师父还没有那般天赋。”

姜采面无表情:“然而我只觉得,师父是看不破情爱,才走不到那一步。我不认为只有先天道体才能修成大道,先天道体只是比旁人容易而已,不见得旁人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见过师父出剑。师父出剑时——剑如飞鸿,宛如天外飞仙。那是我见过最为明亮耀目的光。能有这么明亮剑光的人,在剑术上已经走到巅峰,怎会修为不进?”

玉无涯揶揄:“原来如此。原来阿采是看我出剑时厉害,才非要跟着我修行的。”

姜采直接道:“师父在绕过我的话题。师父是否是因渡不过情劫,才走不出那一步的?”

她垂眸:“是……那位的缘故么?”

——不可直呼真仙之名,会被感应。她只能如此代指。

玉无涯莞尔。

这个问题,她已经否认过许多次,但是姜采总是不信。玉无涯只好再一次否认:“不是。阿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我要的道,其实我已经走到尽头了。他和我之间,早已断情。我早在走出自己道的时候,就与他彻底结束了。

“一万年过去了,也许当初有过耿耿于怀,但如今已经什么都不剩了。阿采,一万年足够漫长,漫长到你能够忘掉所有。”

姜采低垂着眼,缓缓道:“所以师父,也忘了上古扶疏古国的旧事了?”

玉无涯气息一消。

姜采慢慢抬目,与玉无涯复杂看来的目光对上。玉无涯有些心不在焉,有些若有所思,她盯着姜采,半晌后侧过脸笑:

“试探我?”

姜采心有愧意。她低头:“对不起师父。因为从那时活到现在的人,实在太少了。魔子之前找过你吧?你认识她吗?她是魔,为什么会在见过你之后,还放过你?你死了,修真界损失巨大……魔子为什么会不动手?

“我一直觉得魔子很奇怪。她东拉西扯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但真正出手杀人却少之又少。她到底是何目的?”

玉无涯沉静道:“你只要知道,她是魔子就够了。也许她很少真正出手,但她和魔域的存亡捆于一身,只要魔域不消失,她就可以一直不断复活。她的最终目的,必然是毁了这一切。她可能曾经是好人,但她堕魔后,就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魔子了。

“阿采,其实……你高看你师父了。一万年前的你师父,没有那么重要。当时发生了很多事,我其实并不是特别清楚。这些年,我一直在怀疑……当年,我是不是被人诓骗,做了错事。

“没有人能够解答这个疑问。我曾试图借用巫家的织梦术回溯往事,但是当年的人已经死光了。五千年前,自傲明君也身陨后,为师对当年发生的事,已经彻底找不到答案了。你想从为师这里找到根源,却问错了人。为师也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

姜采诧异:“师父你说自己当年不够重要?”

——怎么可能!她师父的剑意这般厉害,在扶疏古国时期竟然不重要?那扶疏古国的天才们,是不是太多了……

玉无涯目染笑意。

她道:“那时的天才确实足够多,人人都可修仙的年代,天才之下,我只是一介凡人罢了。那时的他……是扶疏国的太子,而我,不过是仰慕他的寻常世家女子罢了。我那时是不修行的,我觉得修仙没什么意思。我呀,满脑子情情爱爱,想的最多的就是嫁人……”

她自嘲一笑:“是厄运临头,无路可走,我才斩出自己的剑的。阿采,听了这些,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姜采摇头。她哪里是失望,她只是诧异——永秋君,曾是扶疏国的太子?!那她师父竟然仰慕这种身份的人,还能帮他渡情劫,师父就绝不是她口中说的那么普通。

然而师父不愿多提,姜采便也不问了。

玉无涯看姜采在思索,便问:“阿采这次来,只是为了探究我的过往吗?”

姜采抬头:“不,我想让师父帮我与四大门派传话。巫长夜的新婚之日,魔子可能要动手,我们这一方,也要做准备。若是安排的好,我们可以一击杀了魔子,让魔子再次沉睡,再次保天地太平至少五千年。”

玉无涯眉心微跳。

姜采在魔域做卧底,终于在这时派上用场了么?

她问:“这不是小事。你确定吗?”

姜采:“数月来,我跟踪魔子,她一直拜访修真界的各小门派。师父知道我体内有魔疫,我便会知道,魔子拜访的那些门派,都是曾经和魔疫有过牵扯的,是魔疫想灭门的。魔子动作频频,煽风点火,让修真界彼此心不齐,必然要挑一个动手的好机会。”

玉无涯若有所思。

姜采犹豫一下,语气激烈:“师父,相信我的判断!我在魔域一直追踪魔子,我对她是有些理解的。请四大门派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你们。”

玉无涯让她稍安勿躁。

玉无涯只喃声:“不是不信你,为师自然信你。只是你这么说,让我觉得很巧合——巫家少主成亲之日,巫少主要对所有宾客开启织梦术。这是已经传给四大掌教的话。”

姜采吃惊,然后忍不住叹:“可怜的巫长夜。”

——他这婚,结的也太流年不利了。所有人都要在这晚搞事。

姜采打起精神:“开启什么织梦术?”

玉无涯轻飘飘看她一眼。

姜采敏锐:“怎么?”

玉无涯幽声:“是重明君去求的巫少主,目的是还你清白。若此事成,魔子事了,也许你便清白得洗,说不定能再回修真界了。”

姜采神色有些凝固。

张也宁……她低头时,再次想到了自己和阿罗大师的谈话。这些日子,她努力不想,但是今日玉无涯将伤疤揭开,她想起他,依然满心的血在向下滴。

何况玉无涯接着说:“我本是不愿意我唯一的弟子和他的弟子牵连太深。但他为了你做到这一步,又破了些戒,回去后必然又要领罚了。想不到永秋君的弟子,和永秋君相差会这么大。”

姜采:“受罚?”

玉无涯:“毕竟要让巫少主开启织梦术,这可不是小事。”

姜采一下子站起来:“师父,我……”

玉无涯闭目:“你去吧。”

姜采知道师父一向不太喜欢永秋君那一方的人,但此时她心急如焚,已然管不上太多。她匆匆向师父行了礼后,边向殿外走,边掐起了诀。待她走到宫殿门口时,踏出宫殿第一步,她就身形如烟,刷一下化作玄光飞天而走。

玉无涯笑叹:“因果循环,皆是情债。”

她抬头看天方月明,轻轻笑:“永秋君,曾经我为你百死不悔,飞蛾扑火。如今轮到你的亲传弟子这样对我的弟子,不知你是何感受?

“说起来,我有些微妙的舒爽畅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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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阳观中,张也宁从刑堂出来时,衣被血染,面失血色。

道童有泽连忙来扶他,被他轻轻推开手。有泽知道自家主人性情强势绝不想要别人的同情,所以他只能噙着一汪泪跟在主人身后,替主人心疼。

刑堂那些混蛋,责罚都在神识道体上。主人不光道体有伤,连身上都沾了血……那些家伙真是下死手了。

张也宁偏脸:“有泽,让赵长陵来见我一趟。”

有泽了然:“主人是要叮嘱赵师兄去人间找东西的事吗?我这就让人去找赵师兄。”

张也宁淡淡“嗯”一声,却说:“你亲自去。”

有泽噎一下,只好应了。

打发走了那个哭啼啼的道童,张也宁回到“松林雪”自己的寝舍,才松口气。那小道童泪汪汪得看得他心烦,不如把人打发走。

张也宁独自坐在蒲团上,才放松精神,感受到阵阵痛意。然他想,这些痛,恐怕不及姜采正在承受的十分之一。他没什么表情地开始褪下自己的外袍,艰难地查看自己的伤势。

肩上、臂上、胸膛前皆血痕累累,不是寻常道法能够消去的。

张也宁只简单几个褪衣动作,便额上渗汗、喘气连连。他有些艰难地给自己上药,查看伤势,心里盘算着明日的刑罚要如何撑,才能让自己伤势少一些。

他不能受太多伤……织梦术侵入神魂,到时候恐怕受的伤更加重,他得为那时候留有余地。

黑夜数盏幽幽灯火光下,张也宁低头上药间,听到外头叩门声。

他心不在焉,并未去查看气息,只猜是有泽带赵长陵过来了。他随意应一声,门从外推开,月光直照,紫袍女郎立在月光之下。

张也宁目光一时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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