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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昏君淡定地转向沈平成,温润道,“爱卿为孤守好了契殊防线,这是着急讨赏么?”

沈平成深吸一口气,声若洪钟:“金陵内乱,正是我们拓展疆土的大好时机,陛下班师为朝也就算了,为何不抓紧时间大兴兵务!还有空盖这劳什子台?!”

卫今朝淡然道:“王后担心这毛坯台损了孤的颜面,自然要先建好它。王后,你来与你义……”

梅雪衣非常及时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叫他当着人家的面说出‘义弟’二字,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她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见他微挑着眉,黑眸中闪过一抹得逞的幽光。

梅雪衣听到沈平成倒嘶了一声。

回眸一看,只见这位老将眼神恍惚,满脸都是痛心疾首、难以置信——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跟了这昏君没几个月,居然就这么被他带坏了!端方淑雅的梅雪衣呢?这活脱脱就是个祸国妖后啊!

梅雪衣把手从昏君的脸上收了回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昏君在不经意间为她介绍过她自己的生平,她知道梅雪衣自小是被沈家人看顾着长大的,这位定国公就像她的老父亲一样。

这昏君,分明就是故意在她的长辈以及情敌之父面前,展示她与他的夫妻恩爱。

沈平成顺了顺气,冲着卫今朝重重一抱手:“臣斗胆!冒死向陛下、王后进言!千百年来,我大卫代代明君,励精图治、勤……”

卫今朝抬手打断了他。

“孤忽然想起,还有件急事未办。”他皱着两道水墨般的眉,抬脚想跑。

“那臣便与王后说!”沈平成大吼。

昏君用托孤般的眼神盯了梅雪衣一下,重重握了握她的小手,旋即,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甬道后方。

梅雪衣:“……”果然最让昏君头疼的,永远都是声音大、话又多的忠臣良将。

就这么把人打发给她合适吗?

她清了清嗓子,转过头,向着这位老臣露出端方的笑容。

不料,昏君前脚刚走,后脚沈平成的表情陡然就变了。

“小梅子!”一开口,便是护犊子的腔,“在宫中过得如何?卫王有没有欺负你?!你要是不开心,只管告诉表舅,表舅我拼上这条老命也要为你作主!”

梅雪衣错愕地看着他,半晌,回神摇摇头:“陛下待我极好。”

只见这老将怒拍大腿:“这几年表舅我多在边关,偶尔回来也是粗心大意,没发现修竹这兔崽子和梅乔乔瞎搅合,叫你受了大委屈!罢了罢了,卫王待你好便好,日后沈修竹那兔崽子见了你还得叩头行礼,老子想想都替你畅快!他活该!气一辈子吧他!”

梅雪衣:“……”

看出来了,这位疼她胜过疼自己的亲儿子。

“小梅子啊!”沈平成语重心长,“我们这位陛下,看着昏庸残暴,其实很有自己想法,你跟了他,也不算坏。只不过伴君如伴虎,自己千万注意些,别真把他当傻子!”

梅雪衣:“……”原来在旁人眼中,她是把昏君当傻子的吗?

“陛下身子骨不行,抓紧生个储君,表舅会全力支持你,将来做了太后,那日子可就好过了。”沈平成拳拳嘱咐。

梅雪衣:“……”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是真心为她好了。

被周遭所有人善意对待,她的心中着实有些异样。

“不过,该劝还是得劝着陛下些!”老将仰首看了看毛坯高台,痛心疾首指指点点,“像这个,就过了嘛!铺张浪费!这得多少钱啊!”

梅雪衣颇有些心虚。看来昏君没让这位忠臣知道,他的手上还有价值五座摘星台的蛟网、八座摘星一枚的弩-箭……

她收敛了神情,正色道:“表舅可以先去见一见陛下捉到的那名修士。如今风云突变,陛下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与金陵决战在即,表舅乃国之栋梁,该准备准备了。”

沈平成的目光恍惚了片刻。这,是他熟悉的小梅子啊!自幼她便爱听打仗的故事,他教这个囡囡沙场点兵时,比她大两岁的沈修竹还只会玩毛笔糊一脸墨汁呢。

不知为什么,老人忽然感到心头悲恸,好像失而复得。

他急急侧过脸,掩了掩鼻目:“我知道了。好好保重!”

看着沈平成离去的身影,梅雪衣忽然意识到昏君为什么一再对沈修竹手下留情了。

他是把定国公当成半个岳丈了吧。

*

金陵的信报如雪片一般飞进朝暮宫。

如今秦姬忙于对付金陵的藩王们,无暇分神。暗探们轻而易举就能将金陵宫廷中的情报传回卫国,连秦姬摔了几只茶杯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白袍修士们从仙域来到凡间,目的是要替赵润如复仇。而秦姬想做人皇,就必须安定国内让四海归心,她才有出兵伐卫、争夺帝气的资格。如今她只能尽力拖着修士,既要他们助她降服藩王,又要制止他们在金陵大开杀戒,每日忙于斡旋,端是焦头烂额。

与金陵的鸡飞狗跳不同,梅雪衣的生活比往日更加安逸奢靡。

上次在烈日下看话本导致头痛之后,卫今朝便为她换上了簇新的轻烟罗鲛纱窗,无论天阴天晴,她的寝殿里总是均匀地散洒着柔和的光线。

贵妃榻整张皆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制成,躺在上面就像是浮在碎浪上一般。

身上穿的不是绒毛大氅,而是珍稀的火蚕纱。薄如蝉翼,穿着它在冰天雪地中行走竟不觉寒冷。

白日吃的是山珍海味,夜间燃的是玉髓明烛。

眼见秦姬将金陵藩王一个个征服,伐卫即将提上日程,梅雪衣花起钱来更加心安理得——省什么钱,万一打不过那些修士呢?省下来给敌人花吗?

“陛下,”她合上手中的最新军情,“再有三日,金陵大约就要出兵了。沿途的百姓都疏散好了么?”

“王后总是心怀天下!”他的身体从后方沉沉贴上来,薄唇在她耳畔若即若离,低哑声线坠入她的心房,“有这功夫,何不多看看我。”

梅雪衣在他怀里转了个身。

见他的眸色已变得幽暗灼人。

这昏君,仿佛永远不会累、不会倦,也不会腻。他贪恋她,那副病态沉溺的神情令人心惊。

梅雪衣的视线落到了他的脸上。

冷白的肤色,因瘦削而略显寒冽的线条,谪仙一般的眉眼,精致无双的淡色薄唇。

这么好看的脸,还真是再找不出第二人了。病着,亦能入画。

长眸微阖,他躬身,偏下头,唇与她若即若离,征询她的许可。

当然,此刻只是因为气氛太好,他才会有这般温润的君子风度。平日里他总是将暴君本色发挥得淋漓尽致,该伐便伐,绝不拖泥带水。

他的温度和气息感染着她。

‘及时行乐罢……’梅雪衣这般想着,阖上双目,轻触他的薄唇,以示邀约。

拥上白玉榻,纵情起伏之时,她不忘再问了一遍:“沿途百姓,都疏散了?”

昏君恨恨一笑,衔住她的下唇,磨牙:“散了!”

这一夜,她也彻底散了架。

*

秦姬以修士为先锋,开始伐卫。

梅雪衣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变得不同。

硬要说区别的话……

前线传回来的情报更有趣了。

金陵大军气势汹汹杀入卫国第一座边塞城池时,惊奇地发现,立在城墙上的竟然都是披着盔甲的稻草人。

卫国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弃城而去,只留下一座空城。最绝的是,在撤走之前,他们还更改了屋舍和街道的布局,设了无数陷阱,沿大路行军的金陵人动不动就‘噗通’一下掉进茅坑。

虽然没出过人命,却是糟心又晦气。

接连几城,都是一样的状况。

秦姬与修士相互不满,积怨日浓。

愈是深入卫国腹地,情形愈加诡异了——金陵人在卫国的大地上,竟连一个活人都没见着。该有人的地方,全部站着稻草人,一张张草脸扎得歪三斜四,怎么看都像是在嘲讽金陵人无能。

行军无比顺畅,顺畅得令人憋屈不已。哪怕故意改变了行军的路线,迎接他们仍是一座座草人城,偌大卫国,遇不到一个活人,翻不出一文铜钱。

“我就不信卫今朝连王城都不要了!”秦姬暴跳如雷。

终于,这支大军穿过空无一人的沧浪关,压到卫国王都前方的冻土大平原。

城门大开,只见京都的城墙上方,同样是密密地站着身穿盔甲、一动不动的稻草人。

这一路过来,金陵军、秦姬和修士们都受够了这股茅草味,见到稻草人立刻感到阵阵恶心反胃。

立于沧桑古朴的京都城门之下,为首的修士阴沉着脸,皱眉遥指耸立在王城内那座直冲云霄的摘星高台:“那就是摘星台?”

内里如何看不出来,至少从外表上看,这座华台已彻底完工,非常直白地彰显着豪奢二字。

“不错,那就是摘星台。”秦姬无力地望着这座依旧空荡荡的孤城,“卫今朝究竟把人都藏到哪里去了!”

“摘星台上面有人。”白袍修士沉声道。

从这里望去,以凡人的目力根本看不清摘星台顶是什么景象,但修士却能看到高台边缘立着一对男女,神态睥睨。

为首的修士与身旁另一人对视一眼。

“他既开门迎客,进城亦无妨。”

一众白袍修士阔步穿过城门之时,秦姬的辇车后方悄悄飞出了一只信隼。

它卖力地挥动双翅,穿过一层又一层高空罡风,飞向高耸入云的摘星台,将最后一份情报送向主人。

信隼绕着高台盘旋,一圈圈扶摇直上,清越的唳鸣驱散了头顶阴云,一道烈阳从云缝中落下来,恰好罩住摘星台顶一双璧人。

“咴——”

双翅扑棱,这只穿风破云的隼,终于落入主人掌心。

卫今朝身上的黑袍暗光流转,衬得袖中探出的手愈加冷白。

他接住信隼,取下情报摊开,淡漠地扫过一眼,然后扬手将它掷下高台。

偏头一看,见梅雪衣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禁失笑。

“阳光下看字伤眼,王后别盯了,再盯也不会给你看。”

梅雪衣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她还想看看,发现帝城空空,秦姬会不会又摔杯子呢。

她低头理了理衣裳。

今日正装打扮,和卫今朝并肩站在这高台上。放眼望去,入目空空荡荡,没有将士没有百姓,举世皆敌。

怎么看都是一对昏君妖后被历史抛弃,走到了穷途末路的样子。若是放在话本上,接下来必是二人跳高台而亡,大快人心。

“陛下。”梅雪衣牵住了卫今朝的手,深情款款,“我们同生共死。”

卫今朝偏过身体,俯下来,贴着她的耳廓沉声道:“王后,多看我,少看那些碧火琉璃玉,这样说出情话会更显得诚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