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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茫然看着城下连绵不见首尾的宋军阵营,继而,移目向北,又看向开封方向,那个粗鄙不文、不敬神佛的赵大郎,一个臭军汉而已,怎么就能这么嚣张,邀天之幸,成为中原霸主?朕……这一遭儿能不能逃脱他的魔掌?救兵,救兵究竟在哪儿?

耶律文曾经给过他一个希望,头一次让喜欢安逸平静生活的他,萌生了一丝称霸中原的野心,他也曾梦想过与契丹合作,一南一北吞并宋国,从此划江而治,成为整个南方的九五至尊,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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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该死掉的杨浩活回来了,耶律文却真的死掉了,如今也不知北国的庆王谋反是否成功,如果他成功,那么自己怀中那份契约就仍然有效,问题是,即便他成功,自己能拖到那一天么?上京,现在怎么样了?耶律贤是个比自己拥有着更强大国家的帝王,他……如今是不是已经做了庆王刀下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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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一行将领正在巡城。

走在中间的是一员女将,身穿靛蓝色盘领窄袖长袍,外罩细鳞锁子甲,胸前一方亮闪闪的护心宝镜,兜鍪及护项上饰着纯白色的银狐毛,头顶银盔上一束长长的雉羽飘扬,衬着她唇红齿白的容颜,英姿飒爽、脚步刚健,正是契丹皇后萧绰。

在她身右,同样是一员女将,一袭滚银边的白绫战袍,肋下佩剑、肩上有弓,背后一壶雕翎,明眸皓齿,妩媚端庄,却是最受宠信的六宫尚官罗冬儿。

在她们身左,是一位英眉朗目的年轻武将,正是大惕隐司、宫卫军元帅耶律休格,其后随行几员将领,罗克敌、弯刀小六和铁牛赫然在列。他们个个俱着战袍,如今也是宫卫军中的将领,当日杀退叛军之后,萧绰立即封他们为舍利,译作汉语就是郎君,表示尚无官职的勇士,成了郎君,就像在宋国考中了进士,意味着可以做官了。果不其然,耶律贤带伤巡城之后,一道诏令颁下,他们三人便成了宫卫军大将。

萧绰把上京布置得铁桶一般,她每日巡城,照常处理国事,对守城官兵常施赏赐,对散布谣言者格杀勿论,苦苦支撑着上京局面。昨日,南院终于传来消息,宋军南伐了!

萧绰闻言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宋人此番南伐,说明宋国已决定放弃趁机北伐的机会,这时候,她才下诏令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分兵赴援,解上京之围。萧绰没有令耶律斜轸分兵赴上京,上京在她的防御之下铁桶一般,庆王虽昼夜攻城,暂时也没有机会寸进。萧绰令耶律斜轸分兵袭击附叛的部族领地,并且只特定于几个对庆王最坚定的支持者,比如白甘部落。

在此之前,她已派人出城同反叛诸部的酋领们秘密接触,对那些反叛意志并非十分坚定的战争投机者贿以金钱、美色,分化叛军,相信那几个反叛部族被血洗部落之后,她预先做下的诸般功夫就能最终发酵,让叛军四分五裂。

巡城已毕,萧绰回到宫中,先去探望了皇帝,皇帝还是老样子,昏昏沉沉,不省人事。虽说两人没有什么感情,毕竟是一场夫妻,眼见耶律贤脸颊削瘦苍白,气息奄奄的模样,萧绰还是眩然泪下。

她不只是为皇帝悲伤,也是为自己悲伤。耶律贤本来就体弱多病,中了毒箭之后更是一病不起,整日昏昏沉睡,清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事实上无论是她,还是皇帝寝宫中的人都知道,耶律贤如今就是一个活死人,只是靠药物吊着一条命而已。

萧绰与皇帝成亲不久,尚无子嗣,如果皇帝驾崩后继无人,那时该怎么办?耶律家族为了社稷江山,为了诸部团结,将会再选出一个皇帝来,甚至与叛军媾和也不无可能,而自己呢?最好的下场就是被奉为太后,迁居冷宫,从此幽闭于一角宫墙之内,与世隔绝,老此一生。

一个十七岁的太后……

泪水,沿着她娇嫩的脸颊无声地滑落,那双稚嫩的肩膀轻轻地抖动着,此时的她,谁还能说她是一个杀伐决断、挥洒千军的女中豪杰、契丹女帝?寝宫中隐隐传出嘤嘤哭泣之声,只是所有的宫人内侍都被打发了出去,谁也不会看到她洒泪的时候。

当她走出寝宫的时候,已换了一身衣衫,一袭淀青色、领口袖端绣暗金色花纹的深衣袍服,纤腰上束了一条带子,乌黑油亮的秀发挽了一个高椎髻,发髻上插一枝通体洁白的玉笄。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步履轻盈如轻云蔽月,可是脸上的神情却是冷峻、威严,令人不敢仰视,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位皇后,她也有软弱的时候,她方才正在哭泣。

轻轻地吁了口气,只觉宫殿里似乎比滴水成冰的城头还要寒冷,一双剪剪双眸微微扫去,所有的内侍宫人见了她都是一副战战兢兢不敢仰视的模样,这偌大的宫殿里,就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萧绰意兴阑珊,她轻轻一叹,拂袖向外走去。

萧后不带一个服侍的宫人,轻车熟路地独自走到尚官罗冬儿的住处。

开门进去,绕过屏风,迎面便是一张大床,床前两个火盆烧得正旺。帐中,一个只着小衣的窈窕娇躯正笔直地倒竖于榻上,两只小手扶在腰肢的凹陷处,自胸部至脚尖笔直一线,头与胸折成九十度角,纹丝不动。

萧绰见了,抿合的俏美双唇微微牵动了一下,举步便向前走去,床上的人感觉到了动静,双足微微一动,便要放下来。

“不要动,继续练你的。”

萧绰微微一笑,伸手一扯腰间丝带,袍服无声地滑落在地,露出凹凸有致的曼妙身材,她款款上床,往床里挪了挪,俯在床上,身躯向上一弯,腰肢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反向轻折,后脑与隆臀紧贴在一起,双腿向前折过来,双脚搭在香肩上,萧绰两手交叉,分别握住搭在肩头的双脚,整个人成了一个三角形。

她把下巴支在床上,如花娇颜就成了这个三角形的中心,看着罗冬儿,萧绰嫣然笑道:“你已成年,根骨已硬,没想到你还能这么快就练习这些困难的动作,这是一位西域僧人传授给朕的功夫,据说源自天竺。这种功夫不只能强身健体,还有助于修正体态呢,你也知道,草原上的人日日乘马而行,如果不加注意,双腿会向外弯曲,变得很难看,而且……这功夫还有一门奇效……”

“什么……奇效?”冬儿功夫终究比她弱了些,现在还做不了她这么难的动作,此刻这种倒立动作已她呼吸不畅,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出声问道。

萧绰促狭地一笑,低声说道:“还能有助于闺中情趣呀。”

冬儿脸蛋刷地一下红了,也不知是因为倒立太久还是羞涩难禁。

萧绰微笑:“冬儿,朕与你情同姐妹,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还年轻,打算就此孤老终生吗?休哥对你真的一往情深,难道你就不为所动?他的妻子病死后,按我契丹风俗,应该姊死妹续,再纳她的妹妹为妻,可是休哥为了把正室之位留给你,坚决不肯娶她。

不管是女真人、北汉人献给他的美人,还是朕赐给他的女子,不管那些女人如何讨他欢心,始终都是妾室身位,耶律休哥虚正室之位以待,等的就是你呀,他对你的看重可想而知。休格的人品、武艺、官位,还配不上你么?那本该成为他继室妻子的女子是我们萧家的人,她已经不知几次找朕哭闹了,朕为了你们每回都把她打发了回去……”

“娘娘……”,冬儿打断了她,顿了一顿,说道:“娘娘,南院大王出兵后,庆王会知难而退,解除上京之围么?”

萧绰暗暗叹息,知道她终究不肯再嫁,便道:“庆王不过是一跳梁小丑罢了,朕的忌惮不在于他,朕如今在意的倒是汴梁那条蟠龙呢。”

她眸中露出深思神色,缓缓说道:“唐国易打,契丹难攻,赵匡胤放弃趁我内乱夺取幽燕的天赐良机,却集中力量去打唐国,着实令朕有些意外。看来,他这些年虽在中原东征西杀,对我契丹却也不曾放过。世人都道朕与庆王据城死战,以为是伐取幽燕的良机,事实上,他若真的北伐,耶律一族为保江山社稷,定会放弃这个莅位不及三年、久不掌持朝政的皇帝,与庆王媾和共御外敌。赵匡胤眼光独到,实行了得,似此人物,方称人主,如果朕所料不差,宋一统中原之后,这位赵官家,必将是我唐国最不可轻视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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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胤高踞御座之上,说道:“宣唐国使节徐铉、周惟简进见!”

皇仪殿前,唱礼官一声吆喝,正副唐使便依礼晋见。

徐铉是唐国吏部尚书,而副使周惟简则是一个道士,近来李煜沉迷于《周易》,周惟简时常入宫为李煜讲解易经,因此得了圣眷,还俗做了虞部郎中,此番出使,李煜又加封他为殿前给事中、修文馆学士承旨,把这个老道搬来,大概是想借他的太极功夫和赵匡胤好好练练推手,只是不知,习惯使棍的赵匡胤有没有那个心情。

二人上殿,甫一登上台阶,徐铉便先声夺人,纳足一口丹田气,亢声大呼道:“李煜无罪,陛下出师无名!”

赵匡胤雄踞御座之上,顾盼左右,微微笑道:“徐铉老儿这一遭真的急了,让他进来说话?”

徐铉一面向殿上走,一面大声说道:“李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毕恭毕敬,从未有过逾越失礼,今因病弱,不克远行,是以才对陛下之邀再三恳辞,又遣使者携重礼往贺,以尽臣国之君本份,李煜所作所为,对陛下之敬重尊崇,毫无可供指摘之处,陛下宅心仁厚,乃天下有道明君,何以无端兴兵讨伐,江东十九州战火四起,无数流民号啕哭泣,此皆陛下之罪也……”

徐铉边走边说,一番话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待他行至殿前站定时,已是琅琅数百言出口,声震殿瓦,百官闻之变色。

赵匡胤睥睨冷笑,淡然问道:“徐大学士说完了么?大学士饱读诗书,岂不闻孝乃百行之首?你说李煜侍朕如子侍父,那朕就奇怪了,既然朕与李煜情同父子,如何却在两处吃饭?”

徐铉为之一窒,万没想到赵匡胤的兵法犀利,斗起嘴来竟也这般厉害,竟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把李煜和赵匡胤比做君臣父子,如今赵匡胤就用这句话来堵他的嘴,纵然他满腹经纶,对这一击致命的绝招又如何答对。

一旁周惟简见势不妙,慌忙取出藏在他袖中的备用国书,高声奏道:“陛下震怒,兴师讨伐,李煜自知得罪,惟请陛下罢兵息怒,李煜愿逊位让朝,以消陛下雷霆之怒。乞请陛下感念李煜一番赤诚,下诏缓兵,以全一邦之命”

李煜在遣使来宋时,针对赵匡胤可能的反应,准备了十余份国书,分别藏在两位使者身上各处,两位大使简直就像汴梁城中玩魔术的杂耍艺人,随时准备见机行事,取出要应的国书应变。如今见赵匡胤不依不饶,周惟简就变出一份国书来,准备让李煜逊位下野,扶儿子上台,自己当一个不管世事的太上王去。

内侍接过国书,一溜小跑奉上御阶,赵匡胤接在手中随意看了看,轻蔑地一笑,随手抛在案上,淡淡地道:“尔主所言,朕看不懂。”

徐铉见赵匡胤耍起了无赖,只气得身躯剧颤,白须飞扬,可是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实力不济,夫复何言?硬的来过了,软的也来过了,赵匡胤铁了心要拿下唐国,如今还能怎样?

徐铉脸色郁血,忽地仆倒在地,除下冠帽,以头叩金砖,放下身价苦苦哀求起来,其言其声,如泣如诉,满朝文武见了无不动容,赵匡胤听得不耐,缓缓立起,喝道:“徐铉!”

徐铉一呆,惶然抬头,就听赵匡胤一字一顿,沉声喝道:“勿需多言,朕今日就实话告诉你,尔主何罪?惟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自归去,告诉李煜勿怀妄想,早早献地称降,朕必不会亏待了他,否则兵戈一起,玉石俱焚,朕也无可奈何去何!”

徐铉容颜惨淡,痴痴跪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再无一言,什么出师有名无名全不计较了,赵匡胤当着满朝文武已经很直白地告诉他,就是要扮强盗,你还能说什么?唐国,真的大势已去了……

徐铉和周惟简被轰出殿去,令他们片刻不得停留,立即赶回金陵传达赵官家的意愿,看着徐铉踉跄奔出,赵匡胤若有所思:“李煜心存侥幸,看来还没有归降之意呀。命京西转运使李符益就近从荆湖运粮,继续输往江东,一则备战,一则用来战后抚民,这唐国,今朝必须抹去。”

他又唤人取来随唐国使节进京的殷唯所献战地图来,这是赵光义兵困金陵之后的军事部署图,赵匡胤仔细看了半晌,把那殷唯唤到面前,指着金陵城外北寨道:“李煜负隅顽抗,难保不会出奇兵偷袭,朕观金陵形势,唯有北寨方向地理适宜偷袭,你回去后告诉晋王,在寨前掘渠引水,以为屏障,以防李煜以敢死之士夜冲大营,万万大意不得。”

殷唯连连称声,这才叩拜君上离去,可怜徐铉和周惟简被他日夜赶路,一番折腾,老骨头都快散了架,如今一口水没喝,连礼宾院的门儿都没进,就被殷唯又脚不沾地的送回唐国去了。

此时,金陵城下,杨浩也是博带高冠,一身隆重,佩绶玉,饰银鱼,轻车一乘,三五随从,正在城下等着城中守军放吊桥入城,奉晋王赵光义之命,他要进城劝降李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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