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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心在红尘中,不动不伤。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世间诸般痛苦。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一柱檀香,两盏红烛,永庆合手合什,正默默诵经。尽管她当初出家并非因为信奉佛教经义,但是几年下来,身在佛门,对于经义的了解,她已不弱于一个真正的比丘尼,现实世界的无奈,使她更加的寄托于佛的世界。

忽然,静谧的宫中传来一阵嘈杂,这是绝不该出现的情况,永庆心中诧异,便起身走了出去,就见宫女内侍们都站在殿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永庆问道:“出了什么事?”

一见公主动问,一个随她入宫的女尼连忙迎上前来,说道:“定如大师,宫中突现刺客,圣上震怒,已下令封锁禁宫缉拿凶手。”这女尼原本是她贴身的侍婢,永庆出家时,她也随之出家,一直侍候左右,乃是她的心腹。

永庆听了暗吃一惊,诧然道:“有人行刺官家?”

“正是。”

一个内侍连忙赶上前来,细声细气地说道:“大师不必担心,官家身边高手如云,那刺客再如何了得,也根本接近不得,哪能伤得了圣上分毫呢。现如今宫中已经戒严,那刺客是逃不了的,定如大师请回去歇息吧,勿需担心。”

永庆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转身往自己房中行去。

“竟然有人闯进皇宫大内行刺?好高明的身手,好无畏的勇气!”

永庆心中百感交集:“可惜,那恶人命大,如果真的杀了他,那该多好。”

永庆举步入房,美目一闪间,恰见一道人影一闪而过,永庆吃了一惊,一声惊叫便要脱口而出,不料一只大手已突兀出现,紧紧扼住了她纤细的脖子,那手十分有力,有如一只虎钳,看那样子,只消一发力,就能硬生生扼断她的脖子,此时那人尚未用力,永庆就已喘不上气来了。

壁宿正要下手杀人,忽见自己所擒竟是一个比丘尼,在皇宫大内意外地撞见了一个出家人,壁宿便是一呆,手上的劲道顿时一松。永庆几近窒息,惊骇欲绝地望去,却见一个脸颊苍白如雪的男子,那目光却狠厉的像一头利齿狰狞的狼,正冷酷地盯着自己。

眼前这个女尼很年轻,一袭缁衣,眉清目秀,那双因为惊愕而张大的杏眼,像极了水月的神韵,清澈如水,纯洁无暇,壁宿明知自己身在险境,只要这女尼一声呼喊,顷刻间就能引来大队的侍卫,可是那只手颤抖着,竟然无论如何也扼不下去。

永庆定定地看着这个杀气凛然的刺客,察觉他扼住自己咽喉的铁掌轻轻一松,她急促地喘了口大气,忽然问道:“你……就是行刺皇帝的刺客?”

“不错,我就是!”

永庆眸光一闪,忽然说道:“放开我,我助你脱困。”

壁宿讶然道:“你?”

他逃跑的时候,后背被两个大内侍卫击中了一掌,他一双肉掌虽如铁铸,可是身子却未练得金刚不坏,那两掌已震伤了他的内腑,紧接着未及调息便蹿高伏低一路逃窜,伤势更加的严重了,此刻再想逃走已是不能,可是……她想帮自己脱困?她是谁?为什么肯冒奇险救自己性命?这个女尼……值得信任么?

殿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禁军侍卫一座座宫殿搜索着,听声音已搜到了这处偏殿,永庆脸上露出一丝安详的笑意,轻轻地道:“你要么相信我,要么杀了我,自去闯开一条血路,你选择!”

她的笑容淡淡的,一如水月般温柔,她的双眸一如水月,无邪、纯洁、善良、温柔……,盯着这样一双眼睛,壁宿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一寸、一寸地离开了她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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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大雪,清晨起来,后院的腊梅居然开了。洁白的雪厚厚地覆盖在虬龙般的枝干上,梅花从雪底下钻出来,点缀着毛茸茸的树枝,就像是在雪地上洒上了点点鲜血。

折御勋一如往常,穿着一件棉布袍子,脸色阴霾地走到后院中,抬头看看,竟意外地发现沃雪下盛开了一朵朵梅花,他凑近了去,仔细端详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复退开几步,抬腿在身旁一个竹篱笆上踢了一脚,竹篱笆一阵抖动,雪洒了一地,折御勋伸出两指,挟住一片竹篾扭动了几下,伸手向上一拔,便将竹篾握在了手中。

他深吸一口气,在那树下展开架势练起了剑法,折御勋的剑法大开大阖,气势雄浑,轻薄的一片竹篾在他手中竟似一柄大锤,有重若千钧之感,折御勋心中无尽的愤懑、忧虑、苦闷,尽被他付之于剑舞之中,雪随剑起,回风激荡。

院角,几个缩着脖子抱着枪,慢悠悠地巡弋着的士兵,一如平常地巡戈着,偶尔往这里瞄几眼,懒散而随意,随即便又自顾聊起了天。

“嗳,听说昨儿晚上大内遭了贼?”

“那是贼吗?那是大盗!敢去行刺官家的贼,放眼天下,你能数出几个来?”

“这人的胆子也太大了,圣上也敢行刺,别说圣上身边高手如云,就算他真得了手,还能活着离开吗?”

“废话,人家敢去,还能打算活着回来?就像荆轲似的,人家那是怀着必死之心去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人还真是好本事,行刺不成,居然就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逃了,高来高去,能人啊。”

“能人?他再能有个屁用,调一路兵来,他就得屁滚尿流,想当初那聂隐娘红线女,据说千里之外飞剑杀人,也没见他们能对抗得了皇帝,就连一方节度使都对付不了,这就叫蚁多咬死象,现如今满城戒严,到处追索凶手,他再有本事还不是不敢露面?”

另一个士兵就嘿嘿地笑了起来:“眼瞅着年关将至,因为这件事,各营兄弟又得忙活起来了,要说呢,还是咱们兄弟运气好,就守在折家大院里,差使够清闲,折家的伙食也比军营里好了百倍……”

几个士兵聊着天,晃晃悠悠地走过去了,折御勋每天都在树下练武,发泄心中的愤懑,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也懒得理会。折御勋在一树梅花下舞了三趟剑法,直到身上渗出汗来,这才丢了竹篾,返回自己的住处。

他回到住处的时候,也就是折夫人做好了早餐的时候。折御勋这一辈子生活的都没有这么规律过,可是现在他每天的生活都完全一样,不断地重复着,完全没有新意。

折夫人托着一个托盘从膳房走来,托盘上放着几样清淡的小菜,后面跟着一个半大小子,看衣着应该是折家老三,折惟昌穿着一件兔绒袄,头戴灰兔皮的帽子,手里端着满满一大海碗粳米粥,因为脚下积雪未清,手中海碗饭汤齐沿,热气蒸腾,所以低着头两眼只顾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慢腾腾地跟在折夫人后面。

由于府州已落入朝廷手中,目前杨浩的地盘和折家已没有关系,再加上杨浩称帝自立后,最初的缘由也已不再重要,朝廷已经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出兵讨伐,所以折家的利用价值已经不大了,只是赵光义当初使了不甚光彩的手段谋得夺了府州,在河西未定之前,他担心折家不顾利害,把府州沦陷的真相张扬开去,所以折家目前仍处在监控之中,也不允许他们雇佣奴仆,一日三餐都是折家的人自己料理。

折家被擒来此处已有半年多了,兵丁对折家的监控早已流于形式,尤其是对折家人在内院的种种活动,更是无人理会。就算在他们监视最严密的时候,也不可能对折家上下百十口人的日常起居都逐一监视盘查不是。厢房廊下蹲着喝粥的一个大头兵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折夫人母子一眼,又埋下头去,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大碗,一圈圈地唏溜起白米粥来。

一进门,折夫人便扬声道:“官人,开饭了。”

“你们先吃吧。我没胃口。”

折御勋闷声回答,他正站在墙边就着水盆里冰凉的井水哗啦哗啦地洗着脸。折老二、折老四都在房间里正襟危坐,折家一直保持着在府州时的习惯,用餐时一家人都要聚在一起,如今老大折惟正已经成了亲,尚水成亲的几个儿子仍是遵循着老规矩。

“新年就要到了,张家铺子按咱家的菜单送来了一大堆年货,等一会吃完早饭,我带几个孩子去厨房清理一下,给几位长辈和各房分送下去。”

折夫人一边掩着房门,一边大声说着。

房门一关,那个刚刚放下粥碗的半大小子便慢慢地抬起头来,端坐桌边的老四折惟忠一眼看清这个穿着二哥衣服的人,不由得浑身一震,身前的筷子都被他碰到了地上。一声惊呼还未出口,身旁二哥折惟信已手疾眼快,一把掩住了他的嘴巴。

“你多大了,还毛毛躁……”

折御勋正拿毛巾用力地擦着脸,听见筷子落地,没好气地训斥道,可是他的毛巾移开,一眼看清了站在桌边的那人,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都似石化了一般,定定地呆在那里。

“大哥……”折子渝柔柔地叫了一声,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迅速蒙上了一层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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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要救我?”

偏殿深处,一片幽暗,壁宿盘膝坐在榻上,疑惑地看着这个行止奇怪的女尼。

永庆盯着他头上的戒疤,眼前的,分明是一个僧人,可是一个僧人,却扮起了刺客,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永庆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刺杀官家?你应该很清楚,就算你能成功,也不可能活着离开。”

壁宿恨声道:“从江州屠城的那一刻起,我活着的唯一使命,就是杀死赵光义!只要能杀得了他,能不能活着离开又有什么关系?”

“江州?”永庆心中一动,脱口问道:“你的亲人……死于江州之战?”

壁宿的牙齿格格作响,两只眼睛已慢慢变成了赤红色,他一字一顿地道:“那不是作战,那是一支军队对一群手无寸铁的善良百姓的屠杀!”

永庆静静地凝视着他,从壁宿的神情和语气,她能看得出壁宿的恨有多深,受过的伤有多痛,那疯狂的眼神,真已到了为复仇不惜一切的地步。他的亲人因为赵光义的一声命令,死于战乱之中。而自己的亲人,却是直接死在赵光义的手中的,两相比较,谁的仇更重,谁的痛更深?可是他能为亲人做的,自己却……,永庆心中一阵羞惭。

她不是不想报仇,只是她的牵绊太多……太多了……,她想为爹爹报仇,还得想办法延续爹爹一手创下的基业,她想杀死杀父弑君的大仇人,可是还要尽最大可能保全自己的兄弟,匹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为之缟素,确实痛快,她也想,但是……她做不到。

壁宿想起惨死的水月,一时激愤难以自控,好半晌,他才压住心头腾腾的杀意,慢慢抬起头来,寒声问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了?因为……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一次,我没有成功,但是只要我活着,下一次我就还会来!你呢……你是什么人,你明知我是刺王杀驾的凶手,却要冒险救我,为什么?你千万不要告诉我,是因为佛家弟子的一颗慈悲心,呵呵,人间世上,帝王最大,佛在西天,难顾世人啊!”

永庆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我救你,只是因为……我和你要刺杀的那个人,同样有不共戴天之仇。”

壁宿眉头一挑,道:“你以比丘身分,能住在宫中,可见……你和皇室当有莫大关系,你会和赵光义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是什么人?”

永庆双手合什道:“贫尼定如,未曾出家时,是宋国永庆公主。”

赵光义登基后曾假惺惺地加封永庆为虢国公主,可永庆心中,永远都是她父皇身边的小永庆,虢国公主的封号直接被她无视掉了。

壁宿自然知道永庆公主是谁,一听她的身份,立即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救自己:“永庆公主?原来你就是……你父皇是被他……”

永庆公主一双粉拳握得紧紧的,双眸也隐隐泛起血丝:“我爹爹,是被他杀的,他是一个弑君自立的大奸臣。可是,他现在是皇帝,我杀不了他。不过……我有机会接近他,你有杀人的本领,但是你却接近不了他。你我既是同仇敌忾,那么,你我合作,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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