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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十一年前,一首名为《苦昼》的诗悄然于士林中流传,官员士子们无不惊叹于其风格的险僻幽冷、荒诞奇特。

诗中对秦皇汉武执着求仙问药的行为进行了毫不留情的讽刺,人们争相誊抄吟诵余,也在私下讨论着——

先帝正是因为喜食丹药,才导致执政末年无心政务,天下遭受大乱。当今圣人上台第一件事,便是严令禁止朝中任何人服用金丹。此项举措已经推行三十余年,朝中人人都知这是圣人最痛恨事。即便是那权势滔天、炙手可热的宠臣,也从未敢越过雷池一步。

因此,这诗样样都奇,偏偏立意过于流俗了些。这些年,为投圣人所好,洋洋洒洒批判求仙问药行径的世人不知几多,这首无名氏的《苦昼》虽在其中可称佼佼,但未能跳出窠臼,可惜可惜。

那年四月,太傅在曲江边上举办诗会,席上众人热烈地讨论《苦昼》,太傅听着,只微笑捻须不语。

便有人请询太傅此诗如何,太傅放下酒盏,站在江风中,衣袍猎猎。

“此诗正是鄙人所作。”

众宾哗然,此诗风格同太傅惯常手法迥然不同,竟无人想到是他所作。而太傅的下一句,更是震动了在场所有人。

“刘彻嬴政不足论,不笑今人笑古人。”

只消两句话,满座俱惊。

他话语中的锋锐毫不遮掩,古人是那刘彻嬴政,今人又是谁?

如一颗石子投入水面,无数细小的波纹震荡开来,朝中人们这才惊觉,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早已是暗涌纷纷。更有传言说,圣人四年前通过梅相,秘密地与昆仑道人接触,已经服丹两年有余。

终于,水纹翻涌成涛,直指高堂上的九五尊,有人斗胆面谏:“臣听闻……”

那张冕旒下的脸却只是笑笑,仿佛听了荒唐语:“无稽谈。”

第二晚,太傅被押解至地牢,其家眷被软禁看管。

此举无异杀鸡儆猴,众官皆惶惶,这到底是因诽谤非议而获罪,还是确有此事,只为堵上众人的嘴?

圣人这般堂而皇地拿太傅开刀,当今太子作为太傅的学生,又该如何应对?

争端还未有结果,四处奔走呼号的士人亦是徒劳。三个月后,朝中传出消息,太傅已被秘密问斩,几天后,其府上家人亦遭血洗,无一幸免。

这只是个开端。

圣人多年铁腕手段,雷厉风行,此事也不例外,凡是敢上谏人,均被严厉处置,一时间,满朝噤声。

于是又有讨论,说眼看着圣人面色红润,步履矫健,哪有半点受金丹所累的样子。如此过了几年,服丹说,不攻自破。

至于当年为而死的太傅……梅相向来同太子党不和,他或许只是故意露出虚假破绽,料想秉直不阿的太傅必会上钩,用这计中计,铲除掉眼中钉罢了。

太傅已倒,梅相独大,随着太子接连犯事,本来互相制约,彼此咬紧了的两派慢慢变为一方对另一方的倾碾。

梅相全然已成一人下,万人上的存在。万幸圣人雷霆手段不减当年,这宰相再怎么一家独大,也翻不过李氏王朝的五指山。

直到元化二十五年,圣人在接待吐蕃使臣的宴会上,当众引用错了一整篇文章。

这并不算什么大事,或许酒后口误,或许记忆混淆,总有人能替天子找补回来。

但这也绝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以此为开端,众官逐渐发现,昔日那个冷酷果断的帝王,时常会露出宛如稚儿一般的茫然神色。他有时会说了一大段话,颠来倒去,语无伦次,须臾后醒神,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想说什么。

这样的状况越来越频繁,在私下的觐见中,在各种宴会里,甚至在朝会上,他颠三倒四,自顾自地说上片刻后,满堂皆静。

慢慢的,他赐予梅相的职权越来越多,许多大事也要旁人来决断。宰相终究做到权倾朝野,无人再能撼动分毫。

太子早年间被赶到梧州,同被废没有什么差别。梅相一直扶持的二皇子在某次秋狩中不幸坠马,落得个偏枯症。在这节骨眼上,后宫却传来消息,四皇子被送到惠妃宫中,从此由惠妃照养……

四皇子年仅四岁,而惠妃是梅相的堂妹,梅相的狼子野心,至此已经昭然若揭。

元化三十年,梅相暗中扣留西境传来的急报,按下粮草与援军不发,使得镇西大都督在围困中战死。换帅后,原本铁桶一般的镇西军被从内部慢慢瓦解,梅相的势力网络已经渗透到兵权。

山雨将至,风已经吹得够久,有人默默投靠,增添砝码;有人不甘陪衬,暗中谋划;亦有人划清界限,力争到底。人人都想在号角正式吹响前,再作最后一搏。

元化三十一年,圣人精神状况愈发差,太子亦不知所踪,四皇子仍好端端地在宫里住着。仿佛是□□拉到最满时的短暂宁静,三月末,宫中还举办了一次赏花会。

举办者是长宁公主,圣人唯一的女儿——李绛。

公主今年十九,至今未曾婚嫁,一直住在宫中。此次赏花会在御花园中举办,邀请了京中好些贵妇,一时间,本就姹紫嫣红,花香四溢的园中更增添了好些缤纷颜色。

席上衣香鬓影,一派欢声笑语,贵妇们或赏花或谈笑,气氛悠闲融洽,仿佛这真不过是春天的一次寻常赏花宴。

终于,有人状似无意地问起天子龙体如何。

端坐在主位上,身着鹅黄裙衫的女子淡淡一笑,容色倾城:“父皇近来偶有疲乏症,过些天,或许会去温泉别宫住一阵。”

她蹙起罥烟眉,微微苦恼道:“本宫时常劝以身体为先,但父皇这些年操劳惯了,就这几日的别宫行,也是斟酌犹豫了好些天呢。”

底下的宾客便一片宽慰,赞颂公主一片孝心的,感叹得此君主乃民生幸的,公主亦适时露出端庄淡雅的笑容。三月暖阳中,一派君臣融融的温情场面。

但在座的都知道,长宁公主同梅相的长子——现户部侍郎梅书平,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

早年间,梅书平在中秋宫宴初次见到长宁公主,竟拿不住手中酒盏,当众闹了个大笑话,这是那年京中最为被人津津乐道事。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公主并未将他看在眼里,偶尔得见,都是冷若冰霜的姿态。

这几年,也没传出什么旁的事端,众人本以为不过如此了,但又有流言,说这金枝玉叶的三公主,其实有着天大的野心,她同那梅侍郎,其实……

今日这聚会,重头戏全在于公主看似随意的那两句话,圣上近来已经甚少在众人面前露面,这下要直接称病离开宫中吗?是确有其事,还是掩人耳目?

又有侍女端上了一盆盛放的墨兰,灵泉烹煮的茶水被倾满在每个人的杯中,公主含笑站起,轻启朱唇,款款介绍场中央的珍奇花卉。

那些涌动的暗嘲,交汇的视线,在这明媚春光的漂亮花园中,似乎遍寻不见。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西南群山中。

天气逐渐转热,四月还未至,已经有蝉从早到晚地鸣,天空永远一碧如洗,偶有几团白云缀着,却显得碧莹莹的天更加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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