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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仇得报当日,王都上方的天空都是一片血雾。

他看见那个自己没有畅快或者大笑,反而眼前出现了重叠的幻影。

有的时候是在漆黑的深夜里抓着雪往嘴里塞,企图缓解干渴;有的时候是躲在了天寒地冻的角落里听着别人教授剑诀,等到听完了课,虎爪也就被冻在了雪地里;有时候是挣扎出缚仙索,手腕上血肉模糊却往前走不出去一步。

杀了人,但是他不快乐,血流过他的靴子底下,他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畅意。除了恨还是恨。穿着锦衣华服,还是冷。手指浸透了鲜血,曾经冻得裂开伤也不会愈合。只会在被血液浸透后,又脏、又冷。】

……

玉浮生睁开了眼睛,愣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的手上是一颗滚烫的心脏。

他很快就从这段莫名其妙的记忆里面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正抓住虎王的心脏。

他缓慢地松开了手,面色发白。

他问勾曳:你看见了么?

勾曳莫名其妙地问:什么?

玉浮生没有说话。

他看着周围的建筑物,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是什么?

陆屏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真的要都杀光么?”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让陆屏出去,他想要静一静。

他坐在了白玉台阶上,台阶下是和他有三分相似的虎王。

虎王嘴角流血,心脏被捏碎了一半还在顽强地苟延残喘。

往前爬的时候拖出来一地的血。

虎王顽强地咒骂着——但是骂出来的话和刚刚那段记忆里的差不多。

他好像已经听过一遍了,什么“天煞孤星”,什么“和狗一样苟延残喘”。

但玉浮生没有和那段记忆里一样被刺激得发疯。

因为小时候每个冬天,姜狸都会帮虎崽涂上冻疮膏,给虎崽戴上毛茸茸的手套;

每一次别人骂他,姜狸就会把别人打得看见他就跑,她在意他的每一次低落和委屈,夸小虎崽的话总是有一本词典那么多。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没人要的天煞孤星。

他是狸狸的小跟班,生来就要给狸狸端茶送水的小跟屁虫。

童年只有姜狸煮茶的香味咕噜噜,还有他们在望仙山看过的日出日落。

每个下雪天,师尊都牵着小虎崽的手。

……

本来,和虎王兄弟相残、在放逐之地充满仇恨的童年,会困住他的一生,再怎么也是血海深仇,怎么可能平常心对待呢?

这应该是他生命当中浓墨重彩的主题、走不出来的梦魇。

但是望仙山无数个春夏秋冬,洗刷了痛苦。

他知道鱼的一百多种做法,他知道清晨的日出是什么样的风景。

他知道姜狸是清风和雨露。

于是,虎王又算什么呢?受的苦又算什么呢?

小时候师尊就教过虎崽,仇恨不过是轻飘飘的一页,等到他长大了,就会顺利地翻过那座山岳。

于是如今的玉浮生真的就翻过了那座山岳。

但是在这一天晚上,玉浮生突然看见了另外一种可能。

原来没有姜狸,这就是一辈子翻越不过去的梦魇。

地上的人还在爬。

但是玉浮生觉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一场没有姜狸的噩梦。

玉浮生急于摆脱这场噩梦。

于是他路过了虎王,虎王的身上就燃烧起来了跳跃的地心火,他惨叫着翻滚进了火海了;

他路过了和噩梦里一模一样的栏杆,于是地心火很快就吞没了这座王宫。

……

姜狸在不归墟等待了很长时间。

她是从伥鬼们的调动发现玉浮生去王都了的。

姜狸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徒弟明明很沉得住气,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她在不归河边,一直等到了深夜,干脆带着小蝴蝶去了王都。

远远看去,王都的宫殿到处都是一片火海,周围死寂一片,天上的月亮都染成了一片血色。

玉浮生看见了火海里出来了一个人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姜狸。

——他一直站在火海里面。

他愣愣看着姜狸朝着他走过来,着急地去用灵力扑灭他身上的火焰、然后一剑打飞了朝着他们砸下来的横梁。

她在讲什么他都听不清楚了。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手上的血,弄脏了姜狸的衣摆,他想要松手,但是被姜狸拖着往外走。

姜狸一边喊着陆屏等人冲进去灭火,一边把他往外拖。

王都在火海里湮灭,整座宏伟的建筑都烧作了一片,噼啪坍塌声不断,周围一片混乱。

姜狸喊人叫水过来,把他半边身子上溅上去的血擦干净,他的脸从一片血污当中显露出来。

姜狸有点生气。

但是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破碎的可怜。

明明是纵火犯、刚刚挖了虎王的心的魔星,鼻尖却还有一点黑灰,被她按在了角落里却很局促的样子。

——可怜兮兮又很大一只的老虎。

突然间,他抓住了姜狸的手,看着她。

他问:“狸狸,你现在是爱我的吗?”

姜狸:“当然,你在说什么傻话?”

他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说:“我刚刚做了一场噩梦。”

梦见没有你。

姜狸想说大白天做什么噩梦,但是她看见了他苍白的脸色。

她愣了一下。

姜狸想到了虎王。她以为是虎王又说了什么刺激虎崽的话,瞬间怒火中烧,但是虎王已经化成灰了,姜狸也不能回去做什么。

姜狸已经比他娇小很多了,但是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抱住了他。

姜狸拍拍他:“浮生,师尊在呢。”

他搂紧了姜狸,用力得就像是要把她镶嵌进身体里一般。

……

他坐在了角落里,变得很黏人,姜狸离开他要去找陆屏,他都要拉住她的手腕。

姜狸问他怎么了?

他说:“狸狸,我有点冷。”

——好像还没有从那个噩梦当中脱离。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段莫名其妙的记忆里会有那么刺骨的寒冷,就好像脊髓里在冷,手指尖也很冷。

姜狸看了看外面还没有扑灭的大火。

她无奈,只好窝在了这只大老虎的怀里,拿手去捂他微凉的指尖。

他好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反手抓住了姜狸的手。

他们两个人坐在角落里,不归墟的人清理出来了一片还算是干净的地方。因为王宫成为废墟,天边的圆月看上去格外大。

今年的中秋似乎快到了。

他突然问她:能不能讲一讲她和那个初恋的故事。

姜狸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从前找借口提起来的这件事。

她不明白他怎么从噩梦一下子跳跃到了这个话题。

她想了想:“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看上去好像很冷淡。”

“但是我知道,下雨天的时候,我没有地方躲雨。”

“他就用大氅替我遮雨。”

“下雪的时候好冷,我那时年纪小,想不开老是跑去自尽,醒过来却什么事都没有。我还以为遇见了鬼打墙。我问他是不是他救了我,他又站在很远的地方不说话。”

“等到来年春天地上开了小花小草,我就不想死了,他就陪着我看星星。”

“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快要记不清了。”

他看着她,心渐渐地沉入了海里,结冻成了无法化冻的冰块。

姜狸笑眯眯地说:“我现在只爱你一个人。”

他扯了扯嘴角,抬眸着天上的月亮。

他想:

姜狸,你又对着月亮撒谎了。

你的心上人叫江破虚。

而玉浮生只是一个没有姜狸的阳光雨露,就会枯萎破败的可怜虫。

——但在那个时候,只要他低下头,就会发现姜狸一直在注视着他。

眼神比月光还要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