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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无声无息,只有扬起的车帘抖落一地的日光。

宋令枝面露怔忪,随即连声告罪:“殿下,我……”

“抖什么?”

沈砚抬手,不疾不徐擦去宋令枝脸上多余的口脂。抬眸对上宋令枝惊恐不安的目光,沈砚轻哂。

他好像不曾在宋令枝面前动手杀过人,怎么那么怕他,胆子和猫儿一样小。

脸上的口脂擦拭干净,沈砚随手丢开手中的丝帕,揽着宋令枝下了马车。

日影横窗,酒肆彩幡拂动,瞧清酒肆上的牌匾,宋令枝当即一抖。

上回她随沈砚来的,也是这家,还在小竹楼碰上了太子。

过往如浓重阴云层层笼罩,宋令枝怎么也忘不了,那盘生鱼片的生腥和恶心。

心口泛起阵阵酸苦,宋令枝捂着心口,脸色煞白。

沈砚回首转眸,眉间轻拢:“怎么了?”

“殿下……”

抬眸,目光对上沈砚深沉幽深的一双眼睛,宋令枝连在沈砚眼前撒谎的胆量也无。

纤瘦手指攥着沈砚衣袂,宋令枝轻声,“殿下,殿下可以不在这家用膳吗?”

沈砚眼皮轻掀,随即了然:“……不喜欢?“

宋令枝缓慢点头。

任谁被掐着下巴吃下一整盘生鱼片,都不会好受。

沈砚不再多言,只命人驾起马车。

刚踏上脚凳,倏然听见对面小贩前传来几声大笑,却是国子监的学子下了学,围在一处嬉笑玩闹。

“明兄,这就是你不地道了,什么时候偷偷喜欢云姑娘了?若不是我们今儿撞见,你还想瞒到何时?”

“就是就是,玉簪子都买了,明兄想何时送去云府?我舅舅的表姐的大姑妈和云夫人祖上连了宗,明兄若是需要,小弟可替你问问。”

“可是云姑娘不是许了三殿下吗,明兄这般,可是……”

围在中间的男子一身灰白袍衫,满脸通红:“莫要胡说,别、别污蔑人家云姑娘。我、我不过是瞧着簪子好看,想着若是来日有缘和她相见……”

他羞赧垂下脑袋,不肯再多发一言。

众学子哈哈大笑,又相继出谋划策,为好兄弟出主意。

满街都是学子的笑声。

隔着昏黄日光,宋令枝忽然有过片刻的晃神。

若是没遇见这样,贺鸣兴许也是这样,意气风发,恣意张扬……

沈砚忽然出声:“……在想什么?”

宋令枝脱口而出:“贺鸣。”

话音甫落,耳边忽然陷入一片沉寂。

日光暖融,迤逦落在沈砚袍衫之上,那双深黑眸子沉沉,一瞬不瞬盯着宋令枝。

左手轻抚过指间的青玉扳指,沈砚眉眼垂落,忽的觉得这二字实在刺耳。

他喉咙溢出一声冷笑,沈砚低眼讥讽:“怎么,枝枝想他了?”

宋令枝疯狂摇头:“只是刚刚看着那些学生,突然想起贺……”

迎着沈砚阴郁晦暗的眸光,宋令枝讪讪将“哥哥”二字咽下。

竭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惶恐,宋令枝大着胆子:“殿下,他……他还在人世吗?”

沈砚低眸,静静凝视着宋令枝。

宋令枝仰首,心底忐忑不安。

良久,才等来沈砚犹如赦免的一句:”在。”

简单的一个字落下,悬在空中许久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宋令枝长松口气,如释重负。

她唇角挽起一点笑意,是沈砚许久不曾在宋令枝脸上瞧见的轻松欢.愉。

他垂眸凝眉,没来由觉得有些碍眼。

宋令枝浑然不知,焦急道:“那他如今在哪……”

沈砚冷声打断,那双墨色眸子染上冷冽阴寒,他言简意赅:“宋令枝,我不喜欢听见他的名字。”

宋令枝一怔,随即慌忙撇下眼:“我知道了。”

害怕贺鸣受自己牵连,宋令枝仰首,连声解释,“殿下,他并未做错什么……”

“宋令枝。”

指骨匀称的手指轻抬起宋令枝的下颌,沈砚哑声,“我更不喜欢你为他说话。”

宋令枝瞬间噤声,红唇紧紧抿着,不敢多发一言。

沈砚心满意足,转身登上马车。

国子监的学子并未走远,马车行过长街,隐约还能听见众学子的揶揄,云姑娘长云姑娘短的。

宋令枝挽起车帘一角,目送那群学子远去,转而又去看身侧的沈砚。

倚在车壁上的沈砚面色淡淡,那群学子的声音自然也飘至沈砚耳中,他不为所动。

宋令枝不明所以:“他们说的,是云、云黎吗?”

沈砚淡声:“嗯。”

宋令枝好奇眨眨眼:“殿下……不在意吗?”

沈砚不解抬眸:“我为何要在意?”

宋令枝怔住。

前世她在自己那方小院,虽不曾亲眼目睹,然在下人口中,沈砚待云黎却是极好的。流水的赏赐,数不清的锦衣华服,珠宝玉石。

便是后来入宫,云黎也是盛宠不衰的云贵妃,荣宠多年。

她以为,沈砚对云黎应当是喜欢的。

可如今瞧着,沈砚好似对云黎半点也不在意。那前世秋雁死在云贵妃手下,是否也有误会……

思绪飘远,忽听耳边落下一声轻笑:“你不喜欢她?”

宋令枝迟疑,直觉前世秋燕的死另有隐情:“与我有何干系,她不是要入府……”

先前被贺鸣搅乱的兴致总算好些,沈砚淡笑:“你不喜欢的话,她就不会入府。”

宋令枝慌忙否认:“我没有不喜欢她,不是,我不喜欢她……”

思绪乱糟糟,宋令枝无端想起沈砚先前在飞雀园对自己的警告,她不过是沈砚身边无名无份的一人,哪来资格过问沈砚的事。

宋令枝语无伦次,只以为沈砚要重翻旧账,她忙解释道:“殿下迎娶哪家姑娘都和我没甚关系,即便不是云姑娘……”

也有海姑娘,玉姑娘。

总之,都和她无关。

这点自知之明,宋令枝还是有的。

马车内又一次陷入长长的沉寂。

沈砚一身月白长袍,端坐在青缎软垫上,明明还是面无表情,宋令枝却莫名觉得他在生气。

她讷讷收住声,稍稍往后退开两三步:“殿下,我……”

陡地,下颌被人紧紧捏起,沈砚居高临下,黑眸沉沉低垂。

四目相对,空中日光浮动,无声落在宋令枝眉眼。

女孩双眼怯怯,透露着无尽的不安和惊恐。

沈砚垂眼,安静凝视着指尖的人。

巴掌大的小脸宛若凝脂,红唇上尚且还有自己先前涂抹的口脂,明眸皓齿,秋眸如水。

宋令枝皮肤细腻轻薄,只这一小会,下颌已有淡淡的红痕浮现。

沈砚松开半分力道。

他不喜欢宋令枝提贺鸣的名字,更不喜欢在她口中听见刚刚的话。

她该如先前那样,在意他迎娶入府的每个女子。

良久,马车内响起沈砚一声:“你若不喜欢,她们都不会入府。”

宋令枝怔愣睁大眼,狐疑之色占据瞳孔。她自认没那么大的能耐左右沈砚的心思,宋令枝张唇,想为自己辩解,想说沈砚迎娶谁都和自己无关。

然对上沈砚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宋令枝讪讪咽下到嘴的疑问。

说到底,沈砚想如何,都和自己无关。

……

……

夏日卷走了所有的凉意。

因着宋令枝今日身子迟迟欠安,秋雁并不敢拿在井水中湃过的葡萄给宋令枝吃,就连冰山酥酪,宋令枝今年也是一口未尝。

秋雁眼睛笑成弯月,端着乳鸽汤进屋:“姑娘,那果子凉,您万万吃不得。奴婢今日遇见白芷姐姐,她还拉着奴婢说了好大一通话,说若是姑娘身子抱恙,她定是饶不过奴婢的。”

宋令枝手执扇水墨团扇,轻轻扇着风:“可是白芷又送了白玉兔子来?”

秋雁莞尔一笑,将藏在身后的十锦攒盒拿出:“姑娘真真是神机妙算,这都猜到了。”

宋令枝笑着拿团扇轻敲秋雁手背:“小蹄子,连我也敢笑话?她都连着送了半个月的白玉兔子,我便是个傻子,也猜得出。”

攒盒中装着的白玉兔子虽然还比不上魏子渊所做,然比第一回 所做,已是大大的进步,至少不再都是圆头圆脸了。

时至张掌灯时分,屋里不再似先前那般闷热,那乳鸽汤油腻腻的,宋令枝只瞧一眼,倏然又觉心口闷闷。

越性挽着秋雁的手,穿过影壁,缓步在廊檐下走着。

檐下湘妃竹帘轻卷,日光也不似晌午那般毒辣。

秋雁絮絮叨叨,俨然成为另一个白芷:“姑娘,等会那乳鸽汤你再不能偷偷倒掉了,今儿的午膳您都没吃几口,再这样下去,身子定然熬不住……”

宋令枝不以为意:“苦夏罢了,过了就好了。”

秋雁不依:“那也不行,若是下回白芷姐姐瞧见您,定要怪罪奴婢照顾不周。”

左右环顾一周,秋雁压低声音,附唇在宋令枝耳边:“姑娘,白芷姐姐托奴婢和您说一声,她在兰香坊学会好多,如今做个管事绰绰有余。若是有朝一日姑娘离开……”

秋雁没再继续往下说,只同宋令枝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秋雁弯唇笑:“兰香坊隔壁的院子白芷姐姐早早买下了,姑娘若是想去,随时都可以。谁稀罕那劳什子的芙蓉院,偏偏每回奴婢出门,都听见他们哐哐啷啷……”

秋雁小声发着牢骚,“前些日子本来都快修好了,听说是殿下不满意,又让他们重新……”

余音戛然而止,再往前,便是芙蓉院。

沈砚来日夫人的住处。

那方院子困了宋令枝将近半生,她实在不想多看一眼。

挽着秋雁的手欲往回走,倏然,宋令枝目光顿住。

透过那方小小的月洞窗子,宋令枝清楚瞧见芙蓉院中的一草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