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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横窗, 霞映满院。

紫檀案几上供着描金山水笔筒,三足香炉燃着安神香,青烟氤氲, 如梦如幻。

岳栩拱手站在下首, 缠丝玛瑙白盘上的绿豆糕粉末一一被挑出, 岳栩拢眉凝视。

良久,他目光从绿豆糕上移开, 转而朝沈砚拱手。

“殿下, 这绿豆糕确实下了药。”

斑竹梳背椅上的男子双眸轻阖,眉宇淡淡。

一夜未睡, 沈砚面上半点倦怠也无, 凌厉剑眉横立。一手抵着眉心, 一手落在扶手上方,指骨轻轻敲着。

他唇齿溢出一声冷笑, 似漫不经心勾起唇角,脸上却半分笑意也无:“……毒|药?”

岳栩摇头:“不是。”

沈砚睁开眼,那双如墨眸子漆黑, 深不可测

岳栩低垂着脑袋, 细细道出自己心中的疑虑:“这药温和,若只吃上一两回, 身子倒无大碍,只会觉得昏昏欲睡。可若是长此以往……”

岳栩欲言又止。

沈砚不耐烦:“——说。”

岳栩垂眼:“若是吃久了, 精神定会倦怠,食欲不振,身子、身子日渐虚弱。”

沈砚不日就要赶往闽州,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闽州不比京城, 若是真的在那处出了事, 又或是因身子欠安办砸圣上派的差事。

不管哪一种,于沈砚而言都百害而无一利。

岳栩能想到的,沈砚自然也能想到。

晨曦微露,偶有金黄光影落在书案上。黄鹂昨日连着吃了几块绿豆糕,昏昏睡了大半宿,此时才悠悠转醒。

甫一撞上沈砚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黄鹂“啾”的一声,小心翼翼将自己的爪子从沈砚的公文上挪开。

一人一黄鹂对视片刻。

少顷,沈砚挥袖:“来人。”

照看黄鹂的宫人垂手侍立在廊檐下,闻言,匆忙推门而去,双膝跪地:“殿下。”

“带下去。”沈砚声音淡漠清冷,“日后别再出现我面前。”

宫人诚惶诚恐,怔愣一瞬后,又赶忙叠声应“是”。

脚底抹油,揣着黄鹂跑得无影无踪。

书房昏暗,光影不明。

片刻,一身着灰色长袍的宫人被带上,伏首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他连连磕头,额头青肿,也不敢停下。

“殿下,小的不敢扯谎,那盘绿豆糕真的是秋雁姑娘自己做的……不,不是,小的听说,那绿豆糕是兰香坊送来的。”

哀嚎声不绝,宫人俯身,哐哐往地上砸着脑袋:“殿下、殿下明察!这绿豆糕真的不是我们厨房做的……”

岳栩朝沈砚望了一眼,而后皱眉看向宫人:“可瞧清楚了?”

宫人连连叩首:“奴才在厨房做了这么多年,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他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举至头顶,“各院每日的吃食,厨房都有记账,这盘绿豆糕,乃是兰香坊的人送来。”

岳栩翻阅帐册,朝沈砚点头:“殿下,绿豆糕确实为兰香坊的白芷姑娘送来。属下探明,兰香坊的柴房还有一名婢女,名唤红玉,这绿豆糕是出自她手,是……照着夫人的喜好所做。”

殿中落针可闻,竹影映照在窗上。

良久,书案后传来沈砚低低的一声笑:“……照着她喜好所做?”

岳栩低头:“是,当日随绿豆糕送来的,还有白芷姑娘做的樱桃酥。攒盒是白芷姑娘送来的,后来由秋雁姑娘掌管,从始至终,都未经他人之手。”

“……照着她喜好所做?”

薄唇轻启,沈砚一字一顿,那双漆黑瞳仁极冷,似万年冰潭。

跪在下首的宫人双股战战,瑟瑟发抖。

岳栩垂手:“是,这糕点是前日送来,夫人只用了一块樱桃酥,旁的没再碰过。”

书房空荡寂寥,案几上公文累累,全是昨夜沈砚等人熬夜商讨出来的防涝法子。

那厨房的宫人早就被带了下去,另行关押在柴房。霎时,书房只剩下沈砚一人。

院中杨柳垂丝,蝉鸣满耳。

案上的香炉青烟未尽,烟雾缭绕。

沈砚一身金丝滚边暗纹宝相花纹圆领袍衫,他一手抵着眼角。

绿豆糕早早被岳栩收走,只剩下一个缠丝玛瑙白盘,上面还有几个清晰的爪印,是先前那黄鹂留下的。

槅扇木门紧阖,半点光亮也照不进书房。

沈砚只身坐在阴影中,很久很久。

良久,他低声,笑了下。

案上的公文陡然被挥落在地。

凌乱一片。

……

主院杳无声息,秋雁双手端着盥漱之物,轻手轻脚挽起湘妃竹帘,伺候宋令枝净面。

“那起子懒丫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偷懒去了,一大早连个鬼影也不见。奴婢刚刚去抱厦找了一圈,那一处也是安安静静的,就只有几个坐更守夜的婆子在。”

小心翼翼扶着宋令枝至窗前炕上坐下,秋雁蹑手蹑脚为宋令枝挽起锦衣,“姑娘今日觉得如何,膝盖可还疼着?”

“伤筋动骨一百日,哪有那么快就好了,左右再等等就是了。前儿云府打发人送来的药膏,我用着倒是极好。”

那药膏添了薄荷草,抹在伤处凉飕飕的,也不会同红药油一样油腻黏糊。宋令枝用了两次,只觉膝盖不再如往日那般红肿了。

秋雁弯眼笑笑:“那药膏是云姑娘送来的,说是南海那边进贡来的,京城也买不到。云姑娘自己用着甚好,这不,也给姑娘送来了。”

秋雁眼睛笑没了缝,“姑娘若是用着好,奴婢再去取些来。”

话落,她又踮脚往外瞧,“昨儿夜里听闻三殿下回来了,也不知道他如今可还在书房。那绿豆糕……”

宋令枝倏然扬起头,双目睁大:“……什么绿豆糕?”

秋雁眼睛弯弯:“是前儿白芷姐姐送来的,姑娘没吃,奴婢想着这几日姑娘都见不到三殿下,所以自作主张,托侍卫将绿豆糕带给三殿下。”

她声音越来越低,“旁的糕点都是殿下院中人自己做的,奴婢、奴婢总不可能拿去借花献佛罢?”

宋令枝摇摇头:“他不爱吃甜的,你便是送了去,他也不会吃一口。”

秋雁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左右殿下知道姑娘去过就成了,旁的奴婢也不在乎。”

宋令枝膝盖上的伤口虽然有了好转,秋雁还是不敢大意。

“姑娘,奴婢先去取药膏来,你先在这坐着,奴婢去去就来。”

耳房就在后面,宋令枝没做他想,点头:“去罢。”

案几上供着汝窑美人瓶,宋令枝一手托腮,转眸凝视。

窗下秋雁款步提裙,步履匆匆穿过乌木长廊。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再往后,那抹湖蓝色身影逐渐消失在月洞门前。

宋令枝懒散收回目光,百无聊赖盯着香炉上的青烟瞧。

日光透过纱屉子,渐渐落入屋中,悄无声息爬上宋令枝指尖。

约莫等了半柱香的功夫,秋雁迟迟未归,宋令枝狐疑往窗外探去。

日落满地,廊檐下只有一个婆子,倚着栏杆打盹。

宋令枝皱眉,连喊了两声“来人”,那婆子好似才醒,拍拍袍衫上的尘埃,马不停蹄朝宋令枝跑去。隔着窗子和宋令枝福身请安:“夫人可是有事吩咐?”

院落悄然无声,安静得吓人。

那婆子是个生面孔,宋令枝往日也不曾见过,她狐疑拢眉:“怎么是你在外面伺候,其他人呢?”

婆子点头哈腰:“殿下过两日要去闽州,唤了好些人去前院,想来是有事叮嘱。”

宋令枝上下打量着婆子:“那你呢,你不用去?”

婆子满脸堆笑:“老奴往日是二门伺候的,今日这院子缺人,才让老奴来。”

说话滴水不漏,没有半点可疑之处,宋令枝却倏地心生不安。

她凝眉注视:“你去后院的耳房瞧瞧,秋雁可在不在?若是在,让她来见我。”

婆子连声应声,匆忙退下。

不多时,又重新折返,站在窗下和宋令枝回话:“夫人,秋雁姑娘不在耳房,想来也是被喊去前院了。”

宋令枝双眉紧拢,心中的不安渐甚:“劳烦嬷嬷去前院一趟,替我找秋雁来。”

婆子迟疑:“这……想来是殿下有事吩咐,秋雁姑娘过会就回来了,夫人何不再等等?”

宋令枝横眉冷声:“我自然是有要事找她,你且快去便是。”

婆子躬着身子,左右为难,一双眼睛闪躲。

片刻,她福身:“是,老奴这就去。”

满院无声,只余花光树影。

宋令枝惴惴不安,扶着炕桌,撑着双掌小心站起。膝盖处的骨头疼得厉害,每往外走出半步,宋令枝只觉汗流浃背。

层层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滴落在衣襟。

牙关紧咬,宋令枝一步一步往外挪去,疼痛自膝盖蔓延,脚背上的伤口亦没好全。

转过一扇缂丝屏风,倏然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膝盖传来,宋令枝整个人直直朝前跌去。

手指下意识想要抓住上方的湘妃竹帘,指尖从竹帘上滑过,宋令枝瞬间抓空。

“哐当”一声,重重摔在地板上。

暖阁铺着柔软舒适的狼皮褥子,外间却是没有。

木地板冰冷坚硬,双足重重摔在地上,膝盖骨好似再次裂开,撕心裂肺的疼。

冷汗一点点沁出,宋令枝只觉气息渐弱,眼前朦胧不清。缂丝屏风倚在身后,湘妃竹帘在头顶轻轻晃动。

恍惚之际,宋令枝好似看见一抹颀长身影,长身玉立,像是……沈砚。

宋令枝陷入了昏迷。

……

再次醒来,天色渐黑。

皓月当空,院中虫鸣鸟叫,不绝于耳。

眼皮沉沉,似有千万斤重。

宋令枝一手扶额,还以为自己是在贵妃榻上,她下意识朝外喊了一声“秋雁”。

暖阁空荡寂寥,借着窗外月色,隐约可见竹影参差。案几上香炉青烟散尽,屋中只剩缕缕百合宫香。

地板硬.挺,意识清醒之后,膝盖上的剧痛随之涌起,遍及全身。

宋令枝撑着屏风站起,槅扇木门紧阖,没有半点月光透入。

房中不曾掌灯,漆黑一片,只能倚靠窗外的月色。

双足疼得厉害,宋令枝无法,只能一步步往回走。

四肢沉重,半点力气也提不起。

越过缂丝屏风,甫一抬眸,宋令枝差点让眼前的一幕吓得说不出话。

槅扇木窗下坐着一人,沈砚一身竹青长袍,安静无声坐在临窗炕前,一旁案几上供着热茶,汩汩热气氤氲。

广袖松垮,挡住了沈砚指间的青玉扳指。沈砚身影如松柏,似闲情逸致。

“……沈、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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