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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青色的天不见一点日光, 天色雾蒙,如罩着一层茫茫白雾。

沈砚站在廊檐下,雨过天明, 光影一点一点照在院中, 落在沈砚眉眼。

那双如墨眸子平静淡漠, 剑眉好似笼上层层烟雾。

雪青色锦袍上披着薄薄的一层冷霜,双手双足冰冷僵硬。

唯有那道视线, 始终投向紧阖的槅扇木门上。

薄唇紧抿, 光影照不见的地方,沈砚半张脸落在阴影之中, 晦暗不明。

——沈砚, 你才是最不值得的那个。

耳边宋令枝的声音萦绕, 沈砚垂眸敛眉,平淡的面容寻不到半点起伏。

岳栩战战兢兢站在沈砚身后, 余光瞥见沈砚孱弱的面容,他大着胆子上前。

“陛下,属下办事不力, 还请陛下责罚。”

是他自作主张将宋令枝送入宫, 不然也不会有眼前这一幕。

岳栩低垂着脑袋,硬着头皮上前。

“陛下, 雨过天冷,您的身子本就经不得寒……”

“岳栩。”

嗓子喑哑, 前方终传来沈砚低沉的一声,下不为例。”

岳栩毕恭毕敬:“是。”他小心翼翼试探,“那贺大人……”

沈砚淡声:“放了。”

岳栩怔愣抬眸, 眼中闪过几分错愕。

随即又低下眼睫。

也是, 若贺鸣一直待在诏狱, 只怕宋令枝还会时时刻刻念着人,倒不如放了出去,省得宋令枝记挂。

岳栩垂首:“属下这就命人放人,只是宋姑娘这边……要如何安排?”

沈砚双眉渐拢。

眼前浮现的,是宋令枝昨夜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滚滚泪珠砸落在沈砚手背,泪水滚烫灼热。

宋令枝是真的……恨极了自己。

沈砚无声勾唇,眼底掠过几分嘲讽讥诮,青玉扳指握在掌心,轻轻拨动。

他声音极轻极轻:“找人,送她出宫。”

岳栩心中本还在搜寻何处宫殿适合宋令枝,猝不及防听见这话,遽然抬起双眼,满脸震惊。

那双漆黑眼眸不再,沈砚转身,披着冷霜的长袍步上台矶。

岳栩站在身后怔怔,少顷,又忙忙跟了上去。

云影横窗,芭蕉上只余雨珠晶莹。

双手枕在案几上半夜,宋令枝一觉醒来小臂麻木僵滞。

入目是陌生的雕梁画栋,博古架上供着一方水仙花盆,其中点着几处宣石。

连着哭了将近半宿,宋令枝一双眼睛早就红肿,抬眸望去。

铜镜中的自己和昨日进宫时相差无几,枝唇上的口脂淡了许多。

昨夜的一幕幕又一次涌上心口。

宋令枝坐在贵妃榻上,一手抚着眉心,脑中乱糟糟的一团。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在家时,对着宋老夫人,对着父亲,宋令枝尚且能维持住脸上的镇静从容,还能宽慰祖母父亲,不敢将心中担忧告知。

可对着沈砚……

她竟失控如此。

贝齿紧咬着下唇,宋令枝后悔不已。

贺鸣如今还在诏狱,以沈砚六亲不认的性子……

槅扇木门轻轻被人推开,一个小丫鬟遍身绫罗,轻手轻脚踏入殿中。

遥见宋令枝坐在榻上,小丫鬟咧嘴一笑:“姑娘醒了。”

话落,又朝外喊了一声。

乌泱泱的丫鬟婆子站了一地,伺候宋令枝盥漱净脸,又命人端来早膳。

漆木案几上摆着十来样精致小菜,金丝燕窝汤,银葵花盒小菜,清水海兽碗菜……皆是她往日在宋府爱吃的。

宋令枝眉心皱起:“沈……陛下呢?”

丫鬟福身行礼:“陛下如今还在上朝,姑娘若有事,可尽管吩咐奴婢。”

宋令枝眉宇渐拢。

丫鬟狐疑抬眸:“可是这膳食不合姑娘的心意?若不喜欢,奴婢再让御膳房送别的过来。”

宋令枝目光低低垂着:“这些是谁吩咐做的?”

丫鬟轻声:“岳统领,岳统领还说,待姑娘用完膳食,命奴婢送姑娘出宫,还说姑娘等的人就在宫门口。”

宋令枝错愕抬眸:“……什么?”

手中的燕窝汤应声落地,碎片七零八落,洋洋洒洒流落一地。

小丫鬟大惊失色,以为自己说错话,忙忙跪下告罪:“姑娘恕罪,奴婢……”

宋令枝慌忙扶起人:“你适才说,谁在宫门口?罢了。”

顾不得丫鬟起身回话,宋令枝匆忙提裙往外跑去,“早膳不必了,备车,我要出宫。”

小丫鬟拦不得,又有岳栩的话在先,只能以宋令枝为先。

红墙黄瓦,巍峨宫门静静伫立在晨光之中,晨曦微露。

宫门口外,一辆不起眼的青轴马车静静停在路边。

宋令枝双眼泛红,跌跌撞撞朝马车跑去。

身子扑在车前,她手指颤巍巍,指尖碰上车帘的那一瞬,泪珠涌出眼眶,自眼角滑落。

她终究是个胆小的,深怕马车内坐的贺鸣如梦中一样,伤痕累累,血污满身。

雨过初霁,晨曦微露。

轻盈的日光穿过厚重云层,洒落在宋令枝脚边。

指尖微颤,本是最寻常不过的车帘,宋令枝此刻却连挽起的胆量也没有。

嗓音低低哽咽,指尖碰上车帘的那一刻,忽的,有人笑着挽起车帘。

马车内的人眉目温润,一双眼睛澄澈空明,似上好的璞玉。

“枝枝。”

贺鸣轻声唤她。

一身月白色圆领长袍,贺鸣眉眼弯弯,笑得温和,“……还不上来吗?”

一连多日的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在此刻烟消云散,宋令枝双目怔愣,呆呆盯着人半晌。

忽而扑进贺鸣怀里。

她双手紧紧环着贺鸣脖颈,泪水滚落,沾湿了贺鸣的衣襟。

贺鸣身影稍僵,而后回以一抱,生疏抱住宋令枝。

浓密眼睫低垂,贺鸣胸腔溢出一声笑:“对不住,劳枝枝费心了。”

宋令枝抿唇,半张脸贴在贺鸣脖颈,单手捏拳,拳头轻落在贺鸣肩上。

倏然听见一声闷哼。

宋令枝骤然回神,忙不迭拉开人,挽着贺鸣的手细细打量:“他们是不是对你动刑了?”

话落,又探身挽起贺鸣的衣袖,泪如雨下。

先前的噩梦又一次闯入脑海。

手背上白净依旧,不见半点伤痕,只手腕处多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宋令枝低声呢喃:“手上没有,那后背,后背是不是……”

“枝枝。”

贺鸣撑手握住宋令枝的手腕,轻咳两三声,提醒,“这是在宫门口。”

金吾卫面无表情伫立在宫门口,凶神恶煞,目不斜视。

宋令枝耳尖一红:“我……”

贺鸣挽起唇角:“放心,他们并未对我用刑。”

清风拂面,吹散宋令枝鬓间的碎发。

贺鸣垂眸,不动声色抬手拂开,倏尔又想起自己托吴四送去的那封放妻书。

他手指轻顿。

“先前我让吴四送去的……”

宋令枝凝眉:“我知道,贺哥哥当时不想见我。”

贺鸣面露惊讶:“他只和你提过这个?”

宋令枝点点头,细心打量贺鸣的面色:“难不成,贺哥哥还托他说了别的话?”

贺鸣压下心底疑惑,朝宋令枝扬唇:“只是想让你不必挂念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日落满地,鸟雀掠空。

宋令枝一改昨夜的崩溃绝望,同贺鸣言笑晏晏站在一处。

一双宛若杏眸的眼睛笑如弓月,眉梢眼角蕴满笑意,纤长睫毛叠着浅浅日光。

素手纤纤,轻挽住贺鸣的手腕,左右翻看打量。

那双眼睛虽然还有水雾氤氲,却是喜极而泣的。

沈砚站在高高宫墙之上,隔着稀薄日影,望向宫门口相谈甚欢的二人。

一双黑眸冷冽森寒,泛着冰凉之意。

周身寒气笼罩,遍体生寒,似万年冰窖。

他看着宋令枝扶着贺鸣的手踏上脚凳,登上马车,二人携手离开。

马车骨碌碌融在日光之中,稀薄日暮拉远了马车的身影。

唯有沈砚一人站在阴影之中。

岳栩静静站在沈砚沈砚,目睹沈砚在城墙上站了许久,而后,明黄身影一步步踏下城楼。

风自沈砚身旁拂过,荡起一角的锦袍。檐角展翅如凤鸣,重重黑影笼罩在沈砚身上。

他一步步走入阴影深处。

长而窄的夹道上跪满一地的宫人,众人双膝跪地,俯首低眉,无一人敢抬眼目睹圣颜一眼。

红墙伫立,高耸城墙挡住了微薄日光,夹道上只余昏暗残留。

步辇所过之处,噤若寒蝉。

行至坤宁宫前,沈砚忽的轻声:“停。”

明黄色步辇在坤宁宫前驻足,宫门大开,自先皇后被沈砚送去冷宫后,坤宁宫再无人踏足。

宫人渐渐松散懈怠,十天半月才来洒扫一二。

园中杂草丛生,彩漆斑驳掉落,满目疮痍。风声渐渐,吹起一地的苍凉凄冷。

沈砚高站在台矶之上,举目望去,隔着稀疏草木,沈砚好似看见少时的自己。

锦衣华服,遍身绸缎。

冰天雪地中,小小的沈砚跪在坤宁宫前。

天上雪花飘飘,如搓棉扯絮一般,洋洋洒洒落在沈砚年幼的肩膀上。

一众奴仆婆子提着羊角宫灯,自廊檐下穿过,偶尔有人瞥见沈砚,低声窃窃私语。

“三皇子怎么又被罚跪了?”

“什么罚跪,别胡说。”

年长的宫人悄声道,“三皇子是在为太子殿下祈福,这可是玄静真人亲口说的。”

隔着槅扇木门,坤宁宫上下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寝殿内烧着滚滚地龙,四角设着鎏金珐琅铜脚炉,暖气融融。

青纱帐幔低掩,皇后一身牡丹花纹织金锦长袍,双眼婆娑,染上层层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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