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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进去,裴明淮便吃了一惊。里面开阔之极,若是天然生成,实在鬼斧神工。四壁都是雕像,尽皆以冰雕成,火把一映,晶莹剔透,当真是奇丽之极的情致。这些菩萨面貌却与寻常的不同,大多裸身,披以兽皮,手持法器或莲花,怒目圆睁,煞是狰狞。

“明淮,这里也有十罗刹像。”吴震低声道,“跟我们在黄钱县看到的,一模一样。你会画,你觉得呢?”

裴明淮借着火折子的光亮,仔细看去,点头道:“虽说罗刹像都依佛经传说,但细节都是不一样的。而这里的……还真跟黄钱县的,像是同一个人——不,应该说是同一批人画的。这么看来,蝶儿说得没错,这里想必就是万教的总坛了。他们离开塔县之后,却到了千里之外的黄钱县?”

当下回头问孟蝶道:“蝶儿,你可知这万教为何烟消云散?哪怕是些传言也好。”

孟蝶还未答话,走在前面的吴震突然“啊”了一声,站住了脚,声音里极是惊异,隐隐还有些恐惧。裴明淮道:“怎么了?”快步上前,也是大吃一惊。

他们正站在一个极大的圆圈之中,那圆圈是画出来的,最外围似乎曾经常常被火烧着,圈内横七竖八画了不少均匀的线条。裴明淮凝神细看,依稀能看到佛像、莲花、宝幡、伞盖等等的残痕,想必当年这画在地上的图案,极是华美,色彩艳丽。

但这圆圈图案,却被挖得七零八落。脚下白骨森森,并未好好掩埋,裴明淮甚至能看到一只手的白骨,自地上莲座中伸将出来。

“这些人……这些人……”吴震的声音,竟也有些变调,“难道就是当年……”

吴震将火折子递给裴明淮,道,“明淮,你拿着,我仔细看看。”

裴明淮道:“不必。”他拿了个匣子出来,一打开,一股极柔和的光芒便照亮了四周。吴震呵了一声,道:“原来你还带了这样的好东西!是皇上御赐的吧?”

“不错,还有辟毒之用。”裴明淮道,“带在身边,甚么蛇虫也不会近的。”

借着这夜明珠的光,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脚下白骨便被埋在地下,其状极惨。有的断臂折足,有的头骨裂开,想来在生前,都受过不少酷刑。裴明淮思及黄钱县所阅的卷宗,心中更觉惊惧。

只听孟蝶缓缓地道:“虽说举教被灭,据说还是逃了一些人出去,也不知他们去了何处……”

吴震想了一想,道:“这得是近百年前的事了罢?”

说到“百年”,裴明淮也不禁叹口气,道:“匆匆百年,我等又能活几时?人生碌碌,实在没意思得紧。”

吴震微笑道:“裴三公子,你的佛理学得极精,这就是你悟的吗?”

“学是学了,却不能悟。”裴明淮笑道,“都是俗人,哪里就能悟了?你看我像能悟的人么?”

吴震摇头不语。半日,方道:“陈博来这里,又是为何?想必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东西留着了,陈博是这里的人,他也不会不知道里面是空的,非要进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却是谁也答不了。裴明淮见这地方十分开阔,想当年若是全盛之时,必当辉煌夺目,只可惜如今空空如也,除了那些雕在冰壁上的佛像,是什么都不剩了。再想一想,这万教不远千里,到了中原那个偏僻的黄钱县,却在那里也一般的容不了身,死得极惨,想来也觉心颤。

吴震忽发奇想,道:“说不定还有密室。”

裴明淮道:“你如何知道?”

吴震笑道:“你见过没有密室的总坛么?”

裴明淮忽然记起黄钱县那升天坪上,进密道的法门,却是在那十罗刹上。苦笑道:“若是跟那处的一样,我可打不开了。”

吴震却道:“那里是藏着东西,自然关得严实。这里不一样,本来无物,又何必启动机关?”

裴明淮望向冰壁上的十罗刹像,有个手持璎珞的罗刹,比其余的菩萨都大了不少,双手捧了莲花,唇角含笑,容颜秀美,额头上却有个鲜红的天眼。

他细细端详了半日,忽然伸手,在罗刹的额头天眼上一按。

只听卡卡声响,那面冰壁分别往两侧退开,现出了一扇门户,秽气甚重。孟蝶喜道:“裴大哥,你好厉害。”

裴明淮道:“我?我是碰运气而已。机关消息这种事,我几乎一窍不通。”说到此处,念起吕谯,心中一酸,道,“我倒是有个朋友,最擅此数,只是……只是他已经死了。”

孟蝶低声道:“想必裴大哥与你的朋友,十分交好吧?”

裴明淮不语,半日方道:“是,我另外一个好友,也死了。”

这回孟蝶也不言语了,吴震走在前面,进去一看,噫了一声,道:“你们别只管说那些陈年旧事,来看看这个。”

裴明淮与孟蝶一同进去,只见里面却是一处圆形的祭坛,中间放了鲜花。那花有红有白,红的娇艳欲滴,白的浑如冰雪,只是看在裴明淮眼里,总觉着有种妖异之态。他已不是第一次见此花,虽然如今已经知道这花的名字来历,看着仍是阴森森的。

吴震道:“在黄钱县见到的时候,说这是幽冥之花。看起来,并不是了?供奉在此,恐怕是他们的圣物吧,方起均倒是没说错。”

他伸手去碰,道,“这一回,总不是干花了吧?”

孟蝶张口欲言,但吴震的手已经触到了花瓣。吴震一惊缩手,孟蝶却在旁边格格而笑,道:“吴大哥,上当了吧?”

裴明淮已然明白,那虽不是干花,却也不是真花。孟蝶说过,此花这时节并不开,是以这祭坛之上的,惟妙惟肖,必是酥油花。裴明淮在宫中见过琼夜送来的白牡丹,当的是天香国色,后来又在酥油花会上见过诸多花卉,莫不是巧夺天工。

“酥油是白色,若要颜色,都是以各色宝石研磨而出。”孟蝶笑道,“这红颜色,便是珊瑚研磨而成,自然是鲜艳欲滴了。”

吴震啧啧赞道:“若不是手碰到了,我都以为是真花了。”

裴明淮道:“现在的问题,应该是谁把这花供在这里的吧?”

吴震道:“这还用说?这里既然是万教的总坛,来供奉的必定是当年活下来的教众的后人了。”说罢又凑近了细观那酥油花,啧啧称赞道,“实在是好手艺,我怕那上下花馆,有此手艺的人,也并不多。能做到那以假乱真程度的人……嘿嘿!”

裴明淮觉着他话中另有所指,便道:“吴大神捕,有话便说。”

“我怕百年之前的仇怨,仍不能烟消云散。”吴震叹道,“江湖上报仇的事儿见得多了,杀仇人满门的也多了,但那股子怨气,能持续几代人,我倒也没见过。听冯老头说当年黄钱县的事,我已经觉得十分骇人了,难不成这里的更吓人?”

裴明淮忆起冯老头当时的怨毒神态,真是不觉得冷也冷了起来。只苦笑道:“不知这塔县是不是也有百岁老人,我们还能去问一问当年之事。”

孟蝶摇头道:“此处艰苦,哪里那么多百岁老人,年纪大的,也就是澄明方丈,还有黄大夫了吧?当年之事,蝶儿倒是听过一些,只是实在惨酷,不忍多想。”

裴明淮凝视那作成“金露梅”的酥油花,越看越觉得真,花瓣柔润,手碰一碰便会折断一般。“蝶儿,讲来听听。”

孟蝶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两位大哥觉得,这世间最惨酷之事,是什么?”

这问题倒让二人一时答不出来,孟蝶道:“照蝶儿看来,最惨酷之事,便是最爱之人,在面前死去,却无力相救。更有甚者,若是要自己杀了最爱之人,岂不是最惨烈之事?”

裴明淮和吴震都盯着她看,孟蝶叹道:“听说那时候,子杀父,夫杀妻,兄弟相残,那更不必说的了。那等顽强不屈的,砍手砍脚,挖眼断舌,最后要么活埋,要么活活烧死……若是想活的,便杀自己最亲之人,若是杀了,便是弃教,便可活!”

她声音幽幽,在冰壁之内回响,听得裴明淮和吴震,都是一阵阵的寒澈入骨。裴明淮道:“为何?”

“裴大哥是多此一问了。”孟蝶笑道,“当年乌夷尚在之时,人人皆信此万教。一家之中,人人都信。若是一家子都说不信了,那也罢了。若是一家之中,有人信,又有人不信呢?那必得杀了不肯弃教之人,方能证明自己‘清白’。是以世间惨烈,无以出其右吧?”

裴明淮道:“却不知何人所为?”

孟蝶道:“当年世祖灭乌夷国,尽屠其城。后来朝廷又觉着那万教乃是异端,必当诛灭。只是已大肆杀过一回了,再来一回,未免也太难看。是以游说此地大族出面纠结众人,将那万教中人赶尽杀绝。”

吴震恍然道:“这跟黄钱县发生的事,岂不是如出一辙?”说罢望了裴明淮一眼,道,“过了这许多年,还是不变。”

裴明淮沉默半日,道:“蝶儿,你说‘大族’,现在这些‘大族’还在吗?”

孟蝶叹息一声,道:“自然在了,这百八十年,也就能传两三代。裴大哥,你熟识的韩家便是当年参与的人之一。”

裴明淮其实已经想到,韩明在此地颇受敬重,自然是祖居此地了。吴震也自沉吟不语,最后望了孟蝶道:“那姑娘的伯父……”

孟蝶苦笑道:“自然也是一样了。”

吴震道:“可还有别人?”

“下花馆的丁南。”孟蝶道,“只是丁家人丁不旺,传到他这一代,更是……嗯,他已经死了。”

她这话一出口,本来里面就冷,裴明淮和吴震都觉得更冷了。吴震道:“难不成那杀丁南之人,是为了报昔年之仇?好了,我总算是找到个因果了,我头都快想破了,也想不明白。”

裴明淮道:“昔年之仇?这都是几生几世的仇了吧?”

“几生几世,仇怨也淡不了。”吴震道,“见了黄钱县的那些人皮灯笼……我实在觉得,一个人若是被仇恨迷了眼,蒙了心窍,实在是件十分可怕之事。”

裴明淮微笑道:“吴大神捕看来对此不以为然。”

“我是见得太多了。”吴震叹道,“多得我都是麻木不仁了。见到那些人咬牙切齿,非食肉寝皮不解其恨的样子,我心中便想,这般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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