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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延年多看了两眼。

这个位置,这个形状的胎记……

前几日,东兴楼江面的荷花丛中,那荷花精的脸上便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周礼大人还画了一副画作,这画作,此时还在他的袖里乾坤中搁着。

……

老夏注意到了宋延年的目光,他挪开视线继续看铁勺中的糖稀,并没有很在意。

曾经,年幼时的他十分的在意旁人的目光,别人看过来时,他都躲闪着低头,随着岁月的流淌,他是半点不将这事放心上了。

老夏掂了掂糖稀,继续问道。

“怎么样,就这么一点了,要什么模样的糖画?”

宋延年收回目光,他低头看向那点糖稀,随口道。

“那便画一只大鹅吧。”

老夏:“成,稍等。”

他晃了晃铁勺,随即将铁勺搁在炭炉上,炭的余温不断的烘烤着小铁勺,直把那糖稀烫得如汤汁一般。

见火候差不多了,老夏又拿了把小刷子,在那光滑的石板上刷上一层薄薄的油。

事毕,开始在石板上做糖画。

宋延年瞧了过去。

只见他的动作又快又利索,那些图案在他手中就似画过千遍百遍一般。

他无须思索,颠了颠铁勺,如汁水的糖稀自然而然的绘成大白鹅模样,差多的时候再搁一根竹签子在下头。

……

“好了。”老夏将糖画铲起,递了过去。

宋延年从袖口中摸出几个铜板,按老夏手指的方向,直接丢在摊子上的一个小竹罐里。

宋延年多看了一眼竹罐,在它旁边,一盏莲花状的灯笼摆着,那纸张干净,颜色鲜亮,显然是市集里新买的。

……

做完宋延年要的糖画,老夏见铁勺里还有一点糖稀,抬头看了一眼郑二脖子上的小子,索性又画了一只大白鹅递了过去。

“给娃娃吃吧,不收钱的。”

“不用不用,娃娃刚刚吃过糖了。”郑二推辞。

老夏直接将糖画塞到郑易鸣的手中,不容分说道。

“我知道,你们家两个娃娃,你方才只买了一个糖人。”

“这一个糖人两个娃娃哪里够吃,拿着拿着,这是麦芽做的糖饴,小孩吃了没有坏处。”

宋延年瞥了一眼过去。

哼!

这个老丈偏心!

他手中这个花钱买的大白鹅中规中矩模样,郑二家小子手中的那个却威风得厉害。

大白鹅的翅膀扑棱,脖颈又细又长,瞧过去便是追人叨人时的凶悍模样。

宋延年看自己手中的这只:……

这小模样是鹅崽崽吧。

……

郑易鸣接过糖画,喜笑颜开,“谢谢爷爷。”

“哎哎!”老夏咧开嘴,同样一脸笑模样。

“这糖画大个,回去要和妹妹一起吃啊。”

郑易鸣重重的咬下一口糖画,“好!”

老夏欣慰:“乖孩子。”

“和妹妹要一直好好的,做哥哥的要让着妹妹。”

他一边收拾摊子,一边嘟囔了两句。

……

宋延年看着面前这个老汉忙活。

他摊子的家当便是装着炭炉的长柜子,另一头是小马墩以及石板等杂物,一根宽口的扁担便将两头挑起。

“走嘞!家去了。”

临行前,老夏回头看了一眼宋延年,开口道。

“要吹糖人的,明儿赶早哈。”

“好,多谢老丈。”宋延年点头应下。

随着扁担两端一上一下有节奏的晃动,老夏那有些佝偻的身影走进夜色中,一个转角便不见了踪迹。

……

郑易铭吃得欢快,糖渣子簌簌的往下掉。

郑二嫌弃的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将上头的糖渣子扫下,不满道。

“凑小子,你这嘴吃东西怎么还漏风啊。”

“这可不成,你奶奶都说了,这样子吃东西会漏财的!”

郑易鸣才不睬他爹说的漏不漏财,他一口嘎嘣的咬一下,吃得可欢快了。

“才不会,奶奶说的,我这叫大嘴能吃四方财。”

宋延年忍不住笑了一声。

有理有理!

“歪理!”郑二受不住了。

他将郑易铭从自己的脑门上摘了下来,随手往地上一搁,又扫了扫自己的脑袋。

“受不了你这个小子!”

“回头爹的头上爬虫子了,我就找你算账!”

……

郑二侧头看向宋延年,不好意思道。

“唉,这小子都快被我宠坏了。”

“不会,挺可爱的。”

宋延年瞧着郑易鸣吃得欢畅,便将手中的小白鹅也递了过去,笑道。

“给你,这个给妹妹吃吧。”

郑易鸣抬头觑了一眼他爹。

郑二大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没好气道。

“看爹做什么?”

“收到别人的东西要说什么?”

得到允许,郑易鸣雀跃的接过了宋延年手中的糖画,中气十足道。

“谢谢哥哥。”

有了这个新的,夏爷爷送的糖画,他就能一个人都吃掉啦!

想到这,郑易铭整个小人周围都环绕着欢喜的气息。

……

宋延年好笑,“难怪方才那老丈这般喜欢你家小子,是怪可人疼的。”

“哈哈。”郑二笑了下,不忘谦虚道,“哪里啊,就是浑小子一个,不过他的脾气还可以,懂得爱护家里的小妹。”

半晌后,郑二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叹息道。

“我瞧老夏也是看重我家小子这点,不然就他那埋汰调皮的模样,谁喜欢他哟。”

“老夏最喜欢爱护妹妹的哥哥,每次是兄妹的两个娃娃过去买糖,他的脾气都会特别好。”

宋延年侧头看了过去,“哦?”

郑二的目光停在路边的一盏灯笼上,回忆道。

“这事都过去好几十年了,我也是听我老娘说的。”

“这老夏啊,他以前有个妹妹,你也瞧见了,他脸上有个大红斑,现在这老菜帮子的脸上有胎记还不怎么要紧,这小娃娃时候面皮嫩,这红斑就愈发的显眼。”

“别看老夏现在好像不在意的模样,我听我老娘说了,他以前可在意这个斑了。”

“那时,他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都是他那妹子陪他玩耍,又带着他一点点的走出家……”

“听说是个凶巴巴又泼辣的姑娘,比前些天的马氏还凶,马氏那是花钱找人出头,老夏那妹子是自己拎着根扁担,直接就冲过去了。”

郑二叹息了一口气,“就是好姑娘不长命哦。”

宋延年诧异:“出什么事了?”

郑二左看右看,见周围没什么人了,这才小声道。

“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就是宋大人你说的那样啊。”

宋延年不解。

郑二:“嗐,那天夜里,我不是扛着马氏家那白脸的相公吗?大人您说了,我那说不定便是谋杀。”

他急急的摆手,“当然,我是绝对没有干这事的想法。”

宋延年点头,“成,这事我知道,你继续说。”

郑二放下心来,继续回忆道。

“我没做过这事,但四十多年前,真的有人将人捆了大石头,划船到江心,扔在了那片江里。”

宋延年:“是方才那老丈的妹妹?”

郑二点头,“那天听大人那么一说,我就觉得耳熟,回家后便一直想着这事,这两日和家里小子来买糖人,见到老夏,我就记起了这事。”

“那时我还没生呢,都是听我老娘说的。”

宋延年:“凶手被抓到了吗?”

郑二点头,“抓到了。”

“说来那姑娘纯粹是出门遇恶人,倒霉了。”

“他们邻居家的婆娘品性不行,趁着自己相公去外地办差,她便和别的汉子胡来,这姑娘去隔壁借针线,事情就是这般巧合,她正好撞上了这一幕。”

“青天白日的,那贼汉子推开人便跑,慌的连鞋子都跑丢了……邻居的婆娘跪下求人。”

“老夏那妹子还傻眼着呢,这还没有说话,先头跑人的贼汉,捡了柴房中的大木棍,又折回来了……”

“就这样闷棍一下去,人当即不省人事。”

“那两个奸夫淫妇心狠,也不管还有没有气,就这样用麻袋一捆,趁着夜色,麻袋里捆了大石头,划着小船到江心将人丢了下去。”

郑二惋惜:“那害人的恶婆娘还挺聪明的,她特意将老夏妹子的衣服留了下来,寻着黄昏看不大清楚的时候,穿上老夏妹子的衣服,手中拿着个大包裹,特意从有人烟的地方快步走过去。”

“她是个还未生养的年轻妇人,身形乍一看和老夏妹子相似,有她在那里搅浑水,当时很多人都猜测,老夏那妹子是跟着别人走了。”

郑二撇了撇嘴,“其中说得最厉害的便是那邻居婆娘了,她还煞有介事的编排了些事,犹犹豫豫一副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模样。”

官府找不到证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盖棺定论是私奔……

郑二叹息,“就老夏一个人不肯相信……”

“因为那婆娘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老夏便盯上了她。”

“这偷了腥的猫怎么会吃素,果然,才过了十来天的时间,那婆娘和她那贼汉又缠上了……”

“事后,两人随口间便谈起了老夏妹子那事,被守得眼珠子都是红丝的老夏当场捉了个正着。”

郑二想起他娘说的,当初那老夏就像是地里冒出的恶鬼一样,直把两个赤果果的人打得半死不活。

郑二庆幸:“还好当时府衙里的大官是个好的,老夏这才没出事,唉,但是老夏那妹子的尸骨,那是怎么的也捞不到了。”

宋延年想起东兴楼旁的梅江。

放眼过去波光粼粼漫无边际,江面平静,底下确实暗流汹涌。

那样的地方扔下一个麻袋,回头再去找,谈何容易。

想着荷花精面容上和老夏一样的胎记,宋延年有了几分猜想。

郑二带着小子郑易鸣和宋延年挥别。

“宋大人,夜黑了,我就先家去了。”

宋延年:“去吧,孩子也困了。”

……

郑二走后,宋延年抬脚往前走。

夜渐渐的深了,长乐坊里的小摊贩或挑着担,或推着小车,陆陆续续的家去了。

散心的百姓也踩着清凉的夏风,带着愉悦放松的心情朝家的方向走去,中间夹杂着小儿娇憨赖皮的声音,以及母亲温柔的絮叨。

夜色既静谧,又带着无限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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