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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延年沉吟了片刻,想着老夏摊子上的那盏灯笼,转了个身,朝梅江江畔走去。

……

江畔的堤岸上搁着一个扁担和长柜,那是方才做糖活儿老夏的家当。

宋延年:果然。

这是来放河灯了。

他继续往前走。

越过河堤,在一片青葱郁郁的河草旁,头发花白的老夏半蹲着,他的背影瞧过去有几分的佝偻。

在他的手边有一盏河灯,河灯是荷花的造型,中间花蕊的地方摆一根矮胖的白蜡烛。

老夏点了蜡烛的烛心,烛火颤颤巍巍的跳跃了下,随即就在荷花花瓣的保护下稳住了光芒。

白烛涓涓的流着烛泪,豆大的光团照亮了这一片漆黑的水域。

宋延年的目光跟随着流水中的荷花灯。

在民间,放河灯除了许愿,便是寄托哀思。

传说流水都是相通的,在水天尽头连接着阴间的冥河。

因为人世间亲人真挚的思念,便赋予了河灯穿梭人世和亡者之地的能力。

老夏照例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这才捶着发麻的腿站了起来。

看到宋延年,他面上闪过诧异。

“公子可是有事?”

他摆了摆手,走上河堤准备去挑担。

“还是要吹糖人吗?明儿赶早,要是实在早不了,我给您留几个糖团吧。”

宋延年:“老丈误会了,明儿我会早点到长乐坊买糖人,我找您,不是了为了这件事。”

老夏有些意外,“那您这是?”

宋延年将拿在手中的荷花图递了过去,示意老丈打开。

老夏觑了宋延年一眼,面前这人一身青衣长袍,虽不似京师那些贵公子那样一身华服,但他也瞧得出,这人气质不凡。

甚至更为出众!

这样的人,没有必要戏耍他这个老头子。

……

老夏将有些湿的手在身上擦了擦,迟疑的接过宋延年递来的画,一边摊开一边嘟囔道。

“这是……”什么。

话还没有说完,在摊开画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就僵住了。

宋延年手中的烛灯将画照得很明亮,老夏一眼便看清了画作。

他的视线死死的盯着画中人的脸颊,尤其是那形似红莲的印记上。

不过是片刻时间,老夏便老泪纵横了。

他浑浊的眼有两分失神,喃喃道。

“是小妹……这是我的小妹啊。”

虽然已经四十多年过去了,但他仍然记得小妹的音容笑貌。

“哥哥别怕,你脸上的红斑一点也不丑……”

“你瞧它,就像一朵莲花似的,莲花多好啊,寺庙里,神仙的屁股下坐的也是莲花呢。”

“小妹不可乱讲!小心奶奶听到了打你的嘴巴!”

“好吧好吧,是我说错话了,不是屁股,是祂们座下的宝座。”

“……”

“……哥哥,是他们乱讲,咱们出去玩啊,一起去买糖人,你吃大个的,我吃小个的就成。”

……

老夏的手都抖了,想起过往小妹稚气的话,又是好笑又是怀念,失神的喃喃。

“我家的小妹最好了……”

“她说了,要是有下辈子,换她来长这个红莲,她一点也不怕丑……村子里张家婶婶生娃娃的时候没了,小妹吓得厉害,哭得也厉害。”

“后来,张家婶婶家的大兄来了,哭得昏厥过去,小妹瞧着瞧着便不哭了,回来安静了好些日子。”

“后来,她就同我说了,女娃娃成婚后要生娃娃,说不得她会比我没得早,她不想见到我像婶婶家的大兄那样伤心。”

那时他听到这话呸呸呸了好几口,骂小妹胡乱的说话。

小妹委屈,她说要是自己再投胎,一定会想法子让家里人认出她的。

老夏褶子脸上无声的淌着泪水。

原来小妹,真的想出法子了。

这和他一模一样的红斑,就是小妹在告诉他。

她回来了……

想到这里,老夏自责不已。

“一定是我那时候呸得不够用力,小妹这才早早就没了。”

是他,都是他啊。

……

宋延年听得心里酸涩,安抚道。

“老丈,这是恶人行恶事,跟您没有关系的。”

老夏拿袖子擦了擦脸,又就着烛火去看这副画。

宋延年见状,便将宫灯提起凑近一些,让他瞧得更清楚。

老夏仔仔细细的又看了看这画作,不住点头道。

“是我的小妹,一定是她。”

“你瞧她的眼睛,我小妹就是这样子的眼睛。”

说着,他的声音有些抖。

“小妹她,她更漂亮了,傻瓜,长着这红斑作甚?”

“好好的姑娘家……长着这红斑作甚?”

他越说,越是伤心起来。

……

宋延年顿了顿,开口道。

“老丈,我带您去见见她吧。”

老夏忙不迭的问道,“可以吗?”

面前这位公子瞧过去便是仪表不凡,画上的女郎说不得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老夏又瞥了一眼画作。

虽然这画……画得有点奇怪。

他家小妹还能踩在荷叶上?

甭说,还怪美的。

……

老夏挪开看画的视线:罢罢罢,他以前还看一副画,那人骑在毛驴上都能过江呢。

估摸着,这便是做画人夸张的画法吧。

老夏搓了搓手掌,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

“这位公子……”

宋延年:“我姓宋,老丈唤一声小宋便成。”

老夏摆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还是唤一声宋公子吧。”

“宋公子,我明儿什么时候去见我小妹,她……”他见宋延年看了过来,忙不迭的保证道。

“您放心,我只要远远的看她几眼,知道她过得很好便成……我不会乱说话的。”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这是小妹的又一辈子啊。

……

宋延年看了看天色,开口道。

“老丈放心,今晚便成。”

老夏诧异的睁大了眼睛,“今晚么……”

这,这不会唐突到小姑娘家吗?

就在这时,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只见面前这位公子从袖子中摸出一张剪纸,瞧过有几分像是毛驴的模样,他将剪纸往半空中一丢,那纸剪的毛驴见风就涨。

不过是片刻时间,地上便出现一只毛皮油亮顺滑,精神抖擞的大青驴。

……

宋延年走了过去,抬手摸了摸驴子的鬃发,笑道。

“又要麻烦你了。”

大青驴咴咴的昂头叫,小蹄子在原地刨了刨,就似在说不打紧。

……

宋延年将老夏的家当搁在毛驴上放好,转身看向老夏,开口道。

“好了老丈,咱们走吧。”

老夏瞠目结舌,听到这话他回过神来,“哦,好好。”

毛驴得哒得哒的走在前头,风吹起前面这位公子的衣袍,宽袍猎猎。

老夏落后一步,他低头看手中的画卷,没有再说话。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沉默。

老夏迟疑:可能……他的小妹并没有投胎成人。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糖活儿,见过了无数的小娃娃,要是小妹在云京,没道理他没有见过。

……

宋延年带着老夏来到东兴楼后的这条小路,回头看向老夏,轻声道。

“老丈,到了。”

老夏看着这和画中别无二致的江面和荷花丛,一时找不到自己说话的语言。

他侧头去看宋延年,“宋公子,这……”

“是的。”宋延年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

“这一世,她是荷花精。”

随着一道灵韵跃入老夏的眼睛,眼前这世界一下便明亮了起来。

荷花丛中,一位粉纱绿衣的女子弯腰,素手拨了拨波光粼粼的江面,再抬手时,她便从水中鞠起一盏明亮的荷花灯。

老夏抖着唇,又走出两步,“是小妹,这是我方才燃的烛灯。”

宋延年一把拉住老夏的手臂,“老丈小心!”

“哦哦!”老夏这才发现,方才自己失神之下,差点就踩空掉到水里了,“多谢宋公子。”

宋延年摇头,示意不打紧。

那边,荷花精双手捧起荷花灯,月光下,她的面容似有莹光,她的欢喜是那般的明显,老夏多瞧了一会儿,眼泪都掉下来了。

“好好,小妹她过得开心,她还好好的……”

“我,我真是欢喜极了。”

随着他这句话落,宋延年和老夏都看到一股光亮倏忽的漫上了荷花精的脸庞。

莹光似月光又似流水,轻柔的覆着荷花精右脸面颊处的红斑上。

荷花精下意识的抬手去捂,等她再放手时,那儿便是一片的莹白美丽,不见红斑瑕疵。

老夏欢喜得不行,“小妹的脸好了。”

“宋公子快看,小妹的脸好了。”

宋延年也被这喜悦感染,眼眸里带上笑意。

“是,她好了。”

荷花精听到声音瞧了过来。

她的视线越过宋延年,最后落在老夏身上。

这只是人世间最普通的一位老人,他有着花白的胡子,佝偻的背,也许是常年的皱眉,便是带着笑的时候,他的额上都有深深的苦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