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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苑中参加春猎的大臣们接到邸报,说是天子准备在少府下面,增设一个叫做太医署的部门,以原来的太医令作为主官,专门培养医学人才。

“……”

大部分大臣在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冒出的感想都不是皇帝开始重视医学事业,而是连休假都不忘工作,当今天子果然与众不同。

其实大周早有太医机构,只是其中的官吏除了部分真正学有所成之辈外,还有不少是天桴宫里的道官专业过来的,比起治病,在跳大神方面的熟练度更高,非常擅长通过祈祷的方式把病人的未来交给命运。

看过邸报的群臣们忍不住私下议论,朝廷年年举行春猎,最根本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满足帝王对打猎的爱好,而是通过举办大型活动,来展示自身的组织力,并安定人心。在此期间,天大的事情都得搁到一旁,但当今天子却似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忌讳,说走人就走人,跑路得没有一丝心理压力。

幸好皇帝也没有缺席太久,温晏然仅仅离开了一天两夜,又重新返回横翥宫,每日定时露面,对春猎中表现优秀的人才进行勉励,同时充当文人雅士辞赋创作的重要素材。

许多人好奇天子都去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忽然升起设立太医署的念头,由于皇帝本人在桂宫时与硕媪的对话并未回避旁人,在天子车驾刚回北苑未久时,就已经有风声传出来——

据可靠消息说,皇帝本人极具语言方面的天赋。

这个结论很快传到市监的耳目中,进而被呈递到天子的案头,作为小道消息中的主角,温晏然有点讶异:她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得到此类评价。

*

昭明二年的春猎持续了半个月左右,天子除了刚开始那两天忽然离开了一下之外,其余时间都悠然地待在横翥宫内,时不时在纸上涂写些什么,直到活动彻底结束。

有了上一次春猎做对比,只要北苑内不曾出现谋反一类的大事,都足够让朝廷内外洋溢在喜悦的氛围当中,唯一让大臣有些担心的,是这两天建平内有点倒春寒,不少上了年纪的臣子都有些不适。

于此同时,南地两处兵营里,将士们的心情正一日比一日更加明朗。

一处干净的房间内,如今正摆着好几个火炉,炉上架着陶罐,罐中的液体已经沸腾,药汤中气泡翻滚,草药的香气随风飘荡。

建平来使抵达后,温循专门清出了一处营地,安置从建平赶来的医官,新成立的太医署中,除了太医令需要直接对皇帝负责,无法抽出空来外,其余各级医官都被调派了许多前来此地,包括太医丞本人,这显然意味着皇帝对后营的情况十分重视。

这件事大大出乎温循本人的意料,实际上她当日之所以会递奏折到建平,不是求医,而是觉得自己病势难料,所以必须给朝廷提个醒,让他们提前定下接任之人,免得营中动荡。

温循本已做好了去陪温氏列祖列宗的准备,然而就在这个关头,建平的天子却鲜明地展露出了要挽救她的姿态。

这件事让温循大为震动。

她是宗室出身,又手握兵权,除了年龄尚小,根基不牢之外,威胁度更加胜过武徵郡的温鸿,倘若天子选择撒手不管,任凭温循因病而殁,那谁也不能说皇帝过河拆桥。

天子当日的知遇之恩,已然让温循决意效忠,但大周的君主,却是一个让她觉得哪怕献上所有忠诚去追随,依旧有所不足的存在。

抵达南地的使者中包含了太医丞本人,以及在宫中侍奉多年的侍医、本草待诏等职官,他们除了负责看护病人,还要顺便研究黄芪跟槟榔的药效。

——如今并不是槟榔成熟的季节,为了保证药材的供给,皇帝特地开了少府的府库,将储藏的干果倾数取出,并让他们抵达后在本地征集,允许当地百姓用槟榔换取同等体积的稻米。

当今太医丞姓高,单名一个吕字,与庆邑郡守高疏乃是同族,只是到她这一代时,距离高氏主脉已经很远,高吕出仕后辗转几个部门,最终在少府内做了医官,因为背景平平,直到四十多岁上,还蹉跎在从八品下的太医丞一职上头,幸而她本身对医药之道也颇有兴趣,故而可以安然自得。

根据建平那边给出的方子,想要治疗蛊病,需要以黄芪为主,槟榔次之,高吕又结合自身的医药水平,在方子里加了甘草,雄黄等清毒之药作为辅助。

硕媪是南地人,桂宫那边无人能与她交流,幸好天子也懂南地言语,将所有得到的知识清晰地转述出来,比如说槟榔毒性大,用时一定要斟酌分量,在没有身患疾病的情况下,决计不可食用。

高吕对于南人的土方本来有些将信将疑,等服了药的将士们状态纷纷好转后,才彻底拜服,据从京中传来的消息称,那位硕媪也因为献方有功,被封了勋职在身,享受朝廷供奉。

药汤已经煮得差不多,药方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高吕看清来人面目,起身为礼:“温将军。”又道,“下官正要去给将军诊脉。”

温循客气道:“劳烦高医丞。”坐到对方身边,将手伸出。

高吕仔细把了脉,又看了看温循面色,并让对方张口,仔细观过舌苔,这才掉头:“将军情况已经大好。”

温循询问:“不知萧将军那边如何?”

被朝廷派来南地的人分为两批,一批去了后营,一批去了冲长边营,像太医丞,就是先去的萧西驰那边,然后才过来照料温循。

高吕回答:“萧将军当日的症候比将军轻,如今自然好得也快一些,只是陛下说了,此药需得连续服上三个月,方能除根。”

温循顿了下,叹道:“陛下将后营交给我,在下却未能尽力,反而让陛下忧心。”

后营当中自然也有医生,还是从朝廷调派过来的,然而在最开始,那些大夫却全都把这场病当做时疫来治,温循回想前事,觉得若是继续按照那些大夫原先的思路治疗下去,自己绝对是凶多吉少。

思及此处,温循对天子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南地这边还迟迟无法确定营中病人真正的病因,但远在建州的皇帝本人,却御口直断此乃蛊病。

她也听说了天子懂得南地言语的事情,桂宫中的花草匠人本是厉帝采选的,然而先帝只晓得让南人培植花木悦己,不像当今天子,好学善思,多智有德,从南地粮食种植环境的区别中,判断出两个兵营的症状跟接触疫水有关,再从一位老媪口中获得蛊病解方,虽然温循是武将,但也曾认真读过书,知道此事日后绝对能成为史书上一件被大写特写的著名典故。

皇帝本人的推论方法也已经流传出来,据天子所言,南边在很久以前,就有人居住,那些人既然世代生长于此,肯定熟悉本地环境,也了解蛊病的症状,如果说这世上那些人最有可能掌握蛊病的治疗方法,那就是南地土人,只是中原人向来鄙薄他们,所以在遇见困难时,根本想不到该去求教。

温循的想法跟很多不明真相的无辜大臣一致,就是觉得天子善于思考,而且认为皇帝多半是想借此事批评一下中原人士排外的风气,让朝中大臣学会谦逊自省。

——作为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清楚真相的人,温晏然当然不会公开申明,她治蛊病的药方跟硕媪完全无关,当日之所以能把事情的逻辑圆回来,主要靠的是她高超的编瞎话能力……

但对于大部分臣子而言,他们得到的消息,是那位硕媪除了提供药方外,也提供了钉螺灭杀跟蛊病防治的方法。

在知道蛊病的源头是水中的钉螺后,后营附近一些无用的沟渠自然被将士们填上,彻底杜绝钉螺生长的可能。

因为南地多雨多积水,野地中常常能见到沼泽,那些沼泽边大多生有芦草,温循派人将芦草砍断,然后点燃,用高温灭杀泽中的钉螺。

在南地待了一段时间后,高吕也发现了黄芪槟榔方的缺陷,对于刚得病或者还未患病的人而言,这道药方有着很好的治疗跟预防效果,但若是感染蛊病的时间超过一个月,效用就会逐渐变差,不过症状依旧能够得到缓解。

在发现黄芪汤能用作染病前的预防后,后营附近中断的耕种进程,也总算能接续上来。

与此同时,基本痊愈的温循也张贴榜文,招纳南地贤才,希望能求得一些解决病患的良方。

南地的开化程度比台州要高,但在中原人心中,依旧属于蛮夷之地,当地土人对朝廷的情感十分复杂,既有怨恨,也带着强烈的向往,如今作为后营实际主将兼大周宗室成员的温循主动放低姿态,土人中那些隐隐的对抗情绪,几乎是瞬间便土崩瓦解,有的土人首领为了讨好朝廷,献上了灭杀钉螺的秘方。

——温晏然当日固然只是随口忽悠,但既然能说服朝中大臣,就证明那番话很有道理。

南地土人确实是早就对蛊病有所研究,而且发现经常接触水的人,患病的可能性更高。

南边再往外走,就是海洋,地理位置决定了南人能更加轻易地收集贝壳,他们早早掌握了将贝壳磨成粉,经过高温加热,然后再把成品与水混合在一起,糊在屋子里防潮的方法。

冬天把经过加热的贝壳粉放到水田里,能产生大量的热量,经过这种处理的田地到了第二年,就会变得安全一些,不那么容易让人染病。

在得知此事,并切实验证过之后,温循等人又是欣喜,又是汗颜,

——要不是天子亲身示范,他们哪里会用询问的姿态,与南地土人交流呢?

温循自从了解南地土人不像她原先想象中的那样鄙陋之后,对待这些人的态度也变得发自内心的真诚起来,以她为首的许多将士,也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逐渐完成了心态上的转变。

营地药房内。

温循与高吕商议:“既然壳灰灭螺的法子在冬天时用最好,今年冬季我有意修整周边田地水渠,等有了成果后,再上报天子。”

*

建平城内。

随着西夷与东部叛乱的失败,整个天下进入到一个稳定阶段,向来勤政的天子也不像之前那样,日日上朝,反而把朝中事务扔给大臣,自己跑到景苑那边小住。

目前留在太启宫内处理政务的人是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的国师温惊梅,至于袁言时跟宋文述,他们倒不是不想为陛下效力,只是不幸在之前的倒春寒里生了病,所以不得不待在家中休养。

温惊梅只是在名义上理政,实际处理各类事务的大臣乃是散骑常侍池仪,侍郎王齐师,舍人杜道思、高长渐等等——高长渐本来一直在户部当主事,直到昭明二年才被拎到中书省这边历练——除了池仪跟王齐师等职衔较高的大臣外,这些年轻人名义上的职务都不是代替天子处理政事,而是替朝中公卿打下手。

天子通常多把池仪带在身边,不过此次在景苑小住的时候,却是由张络随侍,在大臣们的理解中,这自然是一种平衡之道。

池仪等人虽然被钦点处理政务,但每日都会把一些重要奏报送去景苑当中,请天子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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